粉红色的黄诗

发布时间:2020-08-02 07:35:40

粉红色的黄诗

任芙康

【期刊名称】文学自由谈

【年(),期】2010(000)001

【总页数】4

先给题目一个注脚。黄诗,不是通常理解的格调不雅的诗,而是南国才子黄锦奎的诗;黄诗不,色泽平和,既不大素,亦非大艳,给人一种粉红色的温情。

摸着石头/坐着一叶扁舟/架着一架彩虹/过河。摸着石头过河,本是一句俗语,有一天,变得耳熟能详起来,成了一句名言。现在在黄诗里读到,似乎名言回归民间,让人另有一种亲切。又因添了扁舟和彩虹,这一意象便显得素朴而灵动。

走吧/走出落叶的秋天/走出残冬的幽谷/走出一切已有结论的地方。诗里的涵义,一般人都容易想得出来。但不容易的是,一般人却写不出这样的句子。表达类似思想,人们往往会像演说家一样用力,但实际上,口吻愈是平和,反倒更让人掩卷遐想。

也许/一叶孤舟于茫茫大海/有惊涛骇浪/暗礁冰山/但凿通航路/我们将到达诱惑的彼岸。此诗共六节,六个也许,六种假设,实际上可看作无数也许、无数假设的概括。指认现实中的一个个创面,有物质的,有精神的,然后对症开方,全是平和之药,给人疗治,更给人抚慰。

哲人说/神灵之所以至尊//我们自己把它放在神龛上/伟人说/伟人之所以伟大//我们自己跪着。此诗标题唤《无题》,却涉及一个大题目。寥寥八行,区区三十几字,形象而深刻,令许多宏文乃至专著失去光彩。

风儿留住了脚步/雨点在微微低诉/蚯蚓在缓慢蠕动/新芽即将破土。倒回去许多年,这样的句子,无疑过于平常、亦过于正常。然而今天,这般笔墨,却是稀罕的。因为在滚滚商潮中,这般关注、这般情趣是奢侈的。

因为你知道/更多的旷达与容纳/才有/成大气候的恢宏。此诗赞颂大海,其实,如此可靠而实用的哲理,海是不知道的,且永远不会知道,但海在日夜实践;而人是知道的,且成天挂在嘴上,但很少有人真做。

涌进/一床月光 /惊香/窗前茉莉/君子之交淡如水/水比茶香。咏叹人际之间的交往,文字少到不能再少,淡到不能再谈,而体验到的个中况味,则浓到不能再浓。

不是重温青春炽热 /而是寻觅爱的踪迹 /情浓 /午夜月。诗人夜宿名曰情人岛的小岛,可能是触景生情,可能是入乡随俗。总之,思絮荡漾起来,梦里/编织/一个个甜蜜。读到这里,善解人意的读者,只想祝福诗人,好梦成真。

美好的/容易失去/永恒的/是美好在心口的珍藏。诗人是理智的,但并没有消解他的慨叹人世间都说/有情人终能成眷属/而在天上/为什么却编造织女牛郎的荒唐。其实,质疑的种子,发芽于诗人的孩提时代。他曾将一段儿时的不平与疑问,写进散文《月》中。诗人为寻求答案,竟有数十年的执著,可见其内心深处,涌动着绵长的情思。

诗人说,永恒与否,与时光的长短,没有关系。一组《岁月的记忆》,山泉、古树,祖母、草鞋,字字入眼,拨响心弦。今天的人们,忙忙碌碌,浮浮躁躁。尚有几位闲暇者,能在脑子里竖块墓碑,保存关于草鞋、关于祖母、关于童年、关于故乡的记忆?

读过黄诗这些句子,不由自主,想起我的中学语文老师。老师是位诗人,在40多年前的蜀国诗坛,无可争议地占有一席之地。老师写山山无狰狞,写水水无凶险,写人人无邪气。在他的诗歌园子里,种着一点点老街古巷的幽暗,种着一点点山川原野的寂寥,种着一点点为人处事的良善,甚至种着一点点花前月下的缠绵。总而言之,老师的诗,离叫卖声远,离开山放炮远,离心计远,离床远;既不像大跃进中的民歌那样催人豪迈,也不像流沙河的《草木篇》那样令人可疑。文革中的老师,如惊弓之鸟,受尽凌辱。在一场冬日的批斗会上,脖领子里被人灌进一盆凉水,但他面对辱骂和耳光,却平静地说:我写不来红色文章,只好做一个粉红色的诗人。

真的,我们今日读到的黄诗,的的确确,就像当年我老师的诗作。当然,具体的词句与内容,二者很难重合。但把玩彼此的字里行间,除了相近的气息,相近的乐感,更有相近的色彩,那就是我老师从未舍弃的粉红。这种远离沉闷,也同时远离亢奋的颜色,会让你安安静静地去读,安安静静地去想。读是那种如鱼得水的读,想是那种怦然心动的想。

有粉红作为基调,黄诗里才看不见大呼小叫、剑拔弩张。从容书写的黄诗,因此给人留出空间和余地。各式不同的看客,会以自我的境遇和气质,对黄诗做各式不同的解读和延伸。粉红之色,不轻不重,不淡不浓,颇合中庸之道。如果有朝一日,弥漫黄诗的粉红能修成正果,成为诗坛声誉甚佳的色彩,那一定有助于写诗的人与读诗的人,淡忘于名利之挤压,舒缓于现实之窘迫,润饰于人性之塑造,那就吾辈有福了。

相形之下,许多杂以繁色,浓妆艳抹、珠光宝气的诗作,挖空心思,搜罗惊人之语,渴望惊鸿一瞥,追求惊世骇俗,则往往过劲儿,耀眼于一时,炸响于一瞬,很快归于沉寂。所以,对那些非粉红色的诗,今日不说也罢。

我与黄锦奎先生不熟,数年前的一个集体场合,见过一面。那次是一伙杂文家在深圳开会,黄先生会外特地赶来,与大家聊天、吃饭。握手道别之后,在场者群口一辞,将一顶诗人的桂冠送给早已远去的他。众人感慨他的是,以其身份,可以接触各色人等,但惟独不宜与杂文家打堆;而他如此特立独行,显系角色错位。也正由于这种错位,黄先生在大家心目中成了一位诗人。尽管当时许多人(包括我)并不知道黄先生写诗,但都认定他骨子里具有诗人的情怀。

因为孤陋寡闻,尚不清楚黄诗的数量。在浩浩六卷本的《黄锦奎选集》里,翻阅文学卷,诗作收录不多,似乎仅仅作为一个品种,于是给人阅读不能尽兴的遗憾。但读文学卷的序言,始知黄诗丰富,早已集有《河外星云》、《仰望星空》、《为自由而歌唱》、《听雨集》等书。再读黄先生的诗论,方明白黄诗何以耐人诵读,缘自诗人心得不浅。他说到现代诗,从具有专利意味的独家命名,到探究其本质、思想、情感、语言、想象力诸多方面,无不侃侃而谈,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诗人说:诗是人类的精神家园,当思想与哲学显得苍白,逻辑的力量无法到位时,诗将启程,再展辉煌。从如此虔诚的表述中,可以知道,黄先生最钟情的是诗,最惶惑的是诗,最敬畏的,依旧是诗。

很多很多年前,那已是一段遥远的记忆,少年的我,学着写诗。几年后不再写诗,甚至不再读诗。难以为继的原因是,我拙于讴歌爱情,以至于人生几十年(说来羞愧至极),不曾为任何异性写过一纸情书。爱是诗的源泉,诗无爱,诗就如同无水的枯枝。因此,久不读诗的门外汉,此刻来谈黄诗,并强加给黄诗粉红的色调,一定惹人发笑。那就赶紧搁笔。

粉红色的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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