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诗文刍议(一)

发布时间:2018-10-02 08:19:18

《金瓶梅》诗文刍议(一)

《金瓶梅》一书(《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下同),内含许多诗、词、曲、酒令、对句、散句、赋体、散体等“诗文”,与《金瓶梅词话》对照,作者(或改写者)已作了大量的删节与修改,显得更为简洁,更为切题,也更为精彩。对此,本人甚为入迷,很早就有把它们摘选整理出来、并稍加议论的念头。如何入手呢?本人想,虽然世人对清代学者张竹坡的批评褒贬不一,而且他的评点也确实有牵强附会之处,但总的说来还是比较到位的。所以最终决定还是以“张评”为主要依据,略加自己的若干想法。本人深感自己水平有限,所以只能采取这种“依山点石、借海扬波”之举,并且将它名为《刍议》,即“刍荛之言”的意思。

《金瓶梅》中的各类诗文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该书作者(后文简称作者)故意把自己的作品与别人的作品混杂在一起,而且在引用别人诗文的时候手法多变,有的全部照搬;有的有所改动;有的拼凑组装。而不管是自制还是引用,在诗文运用技巧上又不尽相同,有的两段合用,有的一段两用;有的是正用,有的却是反用。所以读者在阅读时除了经常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外,又有“捉摸不定”的困惑。但一旦明白了作者运用这些诗文的用意以后,往往会会心一笑,叹服作者对各种诗文的“自制、改装、重组”技艺竟能达到如此天衣无缝、浑然一体的境地。

为了搞清楚这些诗文的来龙去脉,本人对其中的大部分都进行了查证。有些旁人考证过而本人未多化力气的,在文字上会加上“有考证说”的字样。有些有疑问的,则随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供大家参考。

为突出这些诗文的价值,共分了四部分(篇)归类摘选,分别为:人情世态话炎凉——感叹篇;风花雪月成幻象——情景篇;三教九流多不肖——讽喻篇;缠绵悱恻梦黄粱——孽缘篇。这样,全部内容共分十二个段落。但有三不摘选:

凡《金瓶梅词话》书中有载、而《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中已自行删去者,不摘选;(这部分的量颇大)

凡涉有淫秽文字者,不摘选;(包括回目标题也统一换成“第一奇书目录”)

凡似显平庸或意义不明者,不摘选。

第一部分:人情世态话炎凉——感叹篇(1)

按:张竹坡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说:“若我看此书,纯是一部史公文字。”“史公文字”是指司马迁的《史记》,尽管《金瓶梅》与《史记》是不同性质的文学作品,但即使仅从暴露当时社会黑暗的效果来看,其功绩也不可抹杀。

《金瓶梅》以极为广阔和不同寻常的视角,暴露了古代社会的各种人情世态。其语言之鲜活、描绘之深刻、议论之犀利,在其他同类型小说中是不多见的。难怪鲁迅先生也对它不吝溢美之辞:“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

同样,与书中这些内容有关的诗、词、曲及其他诗文,虽然有格式与字数的局限,但也与其正文一样,淋漓尽致地描绘了人生百态与世事炎凉。所以,这部分诗文除了本身的文学价值外,还有其不可估量的社会价值。

第一回:热结

冷遇

开卷诗(七言古诗):

豪华去后行人绝,萧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作今日西陵灰。

这是作者放在全书最前面的一首诗,全诗运用多个“冷”动词,如“绝”、“咽”、“沉”、“灭”、“坠”等,描绘了一片富贵去尽、琴瑟无声、灰飞烟灭、星月凄冷的衰败景象,这应该是西门家族的“大结局”。有些突兀,也有些震撼。读者会想,西门家族何等风光,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呢?那就不妨听作者慢慢道来。这似乎是“倒叙”吧?倒叙手法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可不多见,《金瓶梅》也并非真的倒叙,但用这首好似结局的诗开局,无疑是《金瓶梅》全书架构的一个奇特之处。而像本回这样写西门庆十兄弟“热结”,却用这样一首冷气十足的诗开头,这无疑又是《金瓶梅》首回文字的一个奇特之处。

张竹坡在回首总批中说:“一部炎凉书,乃开首一诗并无热气。”在旁批此诗时又用了十个字:“上解空去财,下解空去色”。“上”指前四句,“下”指后四句,他的点评应该符合作者引用此诗的思路。

诗为唐朝女诗人程长文所作,诗名《铜雀台怨》。作者引用时只将原诗开头的“君王”两字改成“豪华”,其余都未动。诗中“金星”是指古琴上金黄色的“轸”,是系琴弦用的;“西陵”应该是指曹操墓,即高平陵,铜雀台正是曹操所建,曹操死前还下令众妾每月两次在铜雀台上歌舞,他在遗嘱中说:“汝等时登台,望吾西陵墓田”。

历史上没有铜雀台在唐朝被毁的记载,但至少曾在那时一度荒废过,否则,程长文的诗就不会那么苍凉。这个猜测还有两首唐诗可以佐证,一是李远的《悲铜雀台》:“西陵树已尽,铜雀怨偏多。雪密疑楼阁,花开思绮罗。影销堂上舞,声断帐前歌。唯有漳河水,年年旧绿波。”二是贾至的《铜雀台》:“日暮铜台静,西陵鸟雀归。抚弦心断绝,听管泪霏微。灵几临朝奠,空床卷夜衣。苍苍川上月,应照妾魂飞。”从这两首诗同样悲怆的词语中不难看出,铜雀台此时已失去了昔日的光辉。

赋体:

堆金积玉,是棺材里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粪土。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草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下裹不了的败絮。

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士卒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判官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内油锅中生活。

这是从作者开卷后抒发的一大段议论中摘选出来的。作者说:“只这酒色财气四件中,惟有财色二字更为厉害。”这段摘选的文字,上半段说财,下半段说色。作者为了强调它的厉害,写下了包括上面这些有些夸张、可也在情理之中的话,最后还加了四句偈语告诫后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点明了全书的宗旨所在。

文中“贯朽粟红”是个成语,意思是有钱人家连串钱的绳子都烂了、小米都发红变质了,典出东汉班固的《汉书·贾捐之传》;“五殿”指民间传说中十殿阎王中的第五殿,此殿正式由阎罗王掌管;“生活”是俚语,意指勾当、行当。

赋体是一种古老的文学格式,比它更早的还有规定四、六字句的骈体,汉以后变得宽松了,形成了赋体,后来还出现了更为自由的散体。所以赋体实际上是骈体向散体发展的过渡文体。像这样的文体,在《金瓶梅》全书中还有不少,而且大部分是作者自己的创作。

第六回:瞒天

遇雨

词《懒画眉》:

别后谁知,珠分玉剖,忘海誓山盟天共久。偶恋着山鸡,辄弃鸾俦,从此萧郎泪暗流。

过秦楼,几空回首。纵新人胜旧,也须一别,洒泪登舟。

小说写武大死后,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奸情越发肆无忌禅,但西门庆此时并无迎娶潘金莲的打算,潘金莲为此十分不安。这件事本不是该回的中心内容,但作者却偏偏把这首《懒画眉》词放在回首,说明西门与潘氏仍然是本回的主角,所以回中何九受贿、“俺娘”(潘母)吃酒、干娘(王婆)说笑,都是围着西门、潘氏团团打转的。

此词估计为作者自制。这是情词,又是一首断情词,貌似潘金莲的内心独白,实为后文西门庆娶孟玉楼埋下了伏笔,“新人”以后还有“新人”。与西门庆勾搭的人,泪有得洒呢!

词中“辄(zhe)”是“就”的意思,如“动辄”;“鸾俦”指夫妻;“萧郎”是情郎的代称;“秦楼”是妓院的泛称。

第十六回:择吉

追欢

诗(七律):

倾城倾国莫相疑,巫水巫云梦亦痴。

红粉情多销骏骨,金兰义薄惜蛾眉。

温柔乡里精神健,窈窕风前意态奇。

村子不知春寂寂,千金此夕故踟蹰。

西门庆与花子虚也算是结义弟兄,可西门庆却把花子虚的老婆李瓶儿弄到手,结果把花子虚气死了。书中李瓶儿说:“我的亲哥!你既真心要娶我,可趁早些。你又往来不便,休丢我在这里日夜悬望。”那么为什么说“千金此夕故踟蹰”呢?张竹坡的总批说:“写瓶儿于子虚死后,好事已成,乃反口口声声作乞哀乞怜之笔。人谓写瓶儿热,不知其写瓶儿心悔也。何则?一时高兴,将家私尽寄出去,其意谓子虚不死,我不过相隔一墙,财务先去,人可轻身越墙而过矣。及一旦子虚身死,乃深悔从前货落人手,此际不得不依人项下,作讨冷热口气也。此段隐情,乃作者追魂取影之笔,人俱混混看过,辜作者深心矣。”看来,李瓶儿是怕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而着急呢!兄弟、夫妻、情人,原来都是你提防我、我算计你的关系,可叹!

此诗估计为作者自制,置于回首,不仅体现了本回的主要情节,也为后文娶李瓶儿的曲折迂回埋下了伏笔。诗中“巫水巫云”指男女情事;“骏骨”指贤才;“金兰”指结拜兄弟;“村子”指有人或有些人,带有鄙意,与“蠢”相仿;“踟蹰”有多种解释,这里应该是指犹豫或逗留的意思。

第二十一回:扫雪

替花

诗(五绝):

空庭高楼月,非复三五圆。

何须照床里,终是一人眠。

本回最后,作者写西门庆到孟玉楼房中歇了,“潘金莲已半醉,对李瓶儿道:‘你说你那咱不得来,亏了谁?谁想今日咱姊妹在一个跳板儿上走,不知替你顶了多少瞎缸,教人背地好不说我!奴只行好心,自有天知道罢了。’李瓶儿道:‘奴知道姐姐费心,恩当重报,不敢有忘。’金莲道:‘得你知道,好了。’不一时,李瓶儿告辞归房,金莲独自歇宿。”作者将这一首诗作结。

这时的潘金莲与李瓶儿应该是同样的心情、同样的处境,身为西门大官人的妾,她们的自由已被牢牢地束缚在西门庆的桎梏之中。但她们之间,却又水火不能相容。

此诗为南北朝王台卿所作,诗名《荡妇高楼月》。作者将其置于回末,一字未改。诗中只写月,却充满孤独、惆怅的感觉。

第二十六回:递解

含羞

诗(七言古诗):

与君形影分吴越,玉枕经年对离别。

登台北望烟雨深,回身哭向天边月。

又:

夜深闷到戟门边,却绕行廊又独眠。

闺中只是空相忆,魂归漠漠魄归泉。

张竹坡在总批中说:“此回收拾惠莲,令其风驰电卷而去也。”张竹坡认为,宋惠莲是一个作者特意安排的为潘金莲铺垫的角色,“为金莲预彰其恶、小试其道”,再说宋惠莲主要是图些小财,没有大的野心,扑腾不起来,所以作者让她匆匆归天。

两首七言古诗一起放在回首比较少见,诗意粗看都像是宋惠莲的自叹,但实际上,可代表古时候所有受到欺凌或遗弃的女子,她们都有可能发出这种共同心声。

有考证说前者为唐朝女诗人姚月华的《古怨》;后者是将唐诗中多个名家如元稹、岑参等人的诗句集句而成,是典型的“组装诗”。

前一诗中的“分吴越”意思是把两者区分清楚,春秋时吴、越两国既互相争斗、又互相渗透,纠缠不清,宋诗中才有“一岛分吴越,三山落太湖”的句子。后一首诗中的“戟门”原来指太庙或军营的门,观诗意应该是指坟茔的门。

第三十一回:构衅

为欢

诗(七言古诗):

白马红缨色色新,不来亲者强来亲。

时来烦铁生光辉,运去良金不发明。

西门庆用银子买了官,得意忘形,“后堂饮酒,街上摇摆,荣耀施为”。作者随后插入这样一首诗,很通俗,却很哲理。西门庆固然是个市侩小人,而“趋炎附势”者却更令人厌恶。本回写绝了“帮闲”们种种下三滥的表现,把他们的丑恶面目暴露无遗。

作者在第一回开卷时就说过:“到得那有钱时节,果然是颐指气使。趋炎的压脊挨肩,附势的吮痈舐痔。真所谓得势叠肩而来,失势掉臂而去。古今炎冷恶态,莫有甚于此者。”

这四句诗引自古代启蒙教育读本《名贤集》,有个别字修改。该书在南宋以后刊行,作者不详。

第三十六回:寄书

留饮

曲《朝元歌》:

花边柳边,檐外晴丝卷。山前水前,马上东风软。自叹行踪,有如蓬转,盼望家乡留恋。

雁杳鱼沉,离愁满怀谁与传?日短北堂萱,空劳魂梦牵。洛阳路远,几时得上九重金殿?

太师府翟管家寄书,一来向西门庆催要作妾女子,二来要西门庆好好款待蔡京的干儿子蔡状元。在西门庆设宴招待蔡状元席间,戏子苟子孝演唱该曲,唱出了那些热衷于功名利禄的人对官宦仕途的渴望。张竹坡对此夹批:“刺入宦海中人心目”,真乃一语中的!

本回多处暴露了官场黑暗,张竹坡的总批有一段话发人深思:“此回乃作者放笔一写仕途之丑,势利之可畏也。夫西门市井小人,逢迎翟云峰,不惜出妻献子,何足深怪。乃蔡一泉巍巍榜首,甘心作权奸假子,且而矢口以云峰为荣,止因十数金之利,屈节于市井小人之家,岂不可耻?”

此曲引自明朝邵璨的海盐腔《香囊记》第六折“途叙”,作者只改动了个别字。

第四十九回:屈体

现身

诗(七言古诗):

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

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

西门庆行贿巡按与御史,使得与自己有牵连的杀人凶手苗青得以释放。作者在叙完此事后,便插入这样一首七言诗,估计为作者自制。此诗好似打油诗体裁,但对于公道、人情的关系倒解剖得颇有辩证味道,恐怕时至今日仍有警示意义。

第五十回:潜听

嬉游

曲《山坡羊》:

烟花寨,委实的难过,白不得清凉到坐。逐日家迎宾待客,一家儿吃穿全靠奴身一个。到晚来印子钱逼的是我,老虔婆也不管我死活。在门前站到那更深儿夜晚,到晚来有哪个问声我那饱饿?

烟花寨,再住上五载三年来,奴活命的少来死命的多。不由人眼泪如梭。有铁树上开花,那是我收圆结果。

玳安与琴童服侍西门庆上王六儿家,在等候期间,两人去烟花场所鬼混,妓女金儿唱了这一小曲。小说中这个层次的人不在少数,大部分是值得同情的。但也不能排除,有几个在书中的表现却显得面目可憎。

此曲估计为作者自制,文字生动、诙谐,形象反映了这个社会群体的苦闷和可怜。

第五十一回:品玉

输金

赋体:

盖闻电光易灭,石火难消。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绝归源之路。画堂绣阁,命尽有若长空;极品高官,禄绝犹如作梦。黄金白玉,空为祸患之资;红粉轻衣,总是尘劳之费。妻孥无百载之欢,黑暗有千重之苦。一朝枕上,命掩黄泉。青史扬虚假之名,黄土埋不坚之骨。田园百顷,其终被儿女争夺;绫锦千箱,死后无寸丝之份。青春未半,而白发来侵;贺者才闻,而吊者随至。苦,苦,苦!气化清风尘归土。点点轮回唤不回,改头换面无遍数。

吴月娘这个角色,在张竹坡眼中是“奸险好人”,不知张的点评是否与作者对她的定位相符?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在吴月娘身上充满了矛盾。本回月娘邀请王、薛两姑子在家里讲说佛法,上面这段是由薛姑子演颂的《金刚科仪》。月娘这样做有些莫名其妙,作者借用潘金莲的口说:“大姐姐好干这营生,你家又不死人,平白叫姑子在家里宣起卷来了”?

此时的西门庆又是生子、又是加官,又逃脱了官司的纠缠,又获得了胡僧的春药,是何等的志得意满!然而,这一段《金刚科仪》,无疑是对他当头一棒。《金刚科仪》是将佛教《金刚经》进行演绎、宣讲的意思,《金刚经》有多个版本,作者或选择、或改写这样一段显然是故意的。而且让它在这个章回中出现也有深意,因为按整部小说的分量说正好过了一半。从此,西门家族将难以逃脱一步步走向“气化清风尘归土”的结局。

(待续)

《金瓶梅》诗文刍议(一)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