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中国文人12 - 欧阳修》

发布时间:2012-06-03 03:35:43

刘小川

  欧阳修颇似白居易,性情、才华、仕途,可比之处甚多。他是易感的男人,能深入风景与情事,此二者,使他写出了不少好作品,却也因敏感而易受伤。他一生情事多,虽然有些情事称艳事更恰当。其中有两桩见不得人的私情,可能是别有用心者扣到他头上的脏帽子,朝野哗然,几至下狱。头一桩使他气愤了好几年,后一桩,则使他积郁成疾,提前走到了坟墓边。

  欧阳修的小词非常出色,我们先来欣赏一首《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一个政务繁忙的国家政要,却能写出这样的诗句,伤春情状格外感染人。为什么?盖因当时,为美政与写好诗尚能并行不悖;既能政绩斐然,又能诗意盎然。章台路为妓女聚集处。宋代官员,携妓成风。欧阳修显然是歌楼舞榭的积极分子,却有某种原因的。

  另外,北宋文坛称领袖者,唯欧阳修而已。他推行由韩愈首倡的古文运动,朝着运思用事两个方向,带动一批文化精英,把语言从佶屈聱牙、浮华奢靡中解放出来,影响后世,居功甚伟。

  他个人的修养非常全面,是《唐书》和《新五代史》的作者,是金石专家,是古琴演奏家,是高明的棋手,是“文人书法”的开创者,是心胸开阔的君子、礼贤下士的高官、发现良马的伯乐……更能醉心于日常生活,哪儿有快乐,他就往哪儿奔。文化的全能和生活的全能,二者兼具,令人几乎不可想象,遑论与之比肩。而欧阳修的学生苏东坡,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

  欧阳修长得难看。

  这让人有些遗憾。他长得像嵇康、孔明或苏东坡该有多好:面如冠玉,龙章凤质,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逼人的英气。

  欧阳修瘦小,苍白,眼睛高度近视,“面白过耳,唇不包齿”。由于敏感于自己的容貌而显出几分神经质。我估计,这种敏感,直到暮年还残留在他身上。如果他平庸,他就多半是难打折扣的丑鬼。如果他邪恶,则一定是妖魔。

  可是欧阳修如此优秀,丑不丑就无所谓了。

  今人有个词:丑乖。

  长达半个世纪的人世修炼,使这张面孔朝着有趣、庄严、和蔼发展。一个国家级的领导人,面部肌肉却异常活跃,换句话叫表情丰富。毋宁说,这张著名的丑脸是朝着英俊的方向,虽然进展缓慢。

  郁达夫曾赞美鲁迅是中国第一美男子,附和的人至今不绝。我记得有一年纪念先生诞辰,不少年轻的女性网民一腔火热深情、恨不得嫁给先生。她们懂得先生的内心,因而爱上先生的容貌。这是个体对个体的倾慕、礼赞,与人山人海光棒乱舞的“追星族”有天壤之别。

  欧阳修的面孔,是个值得研究的课题。欧阳修从他的客观意义上的丑脸出发,一辈子生活在漂亮女人们中间,这里边定有奥妙。什么样的奥妙呢?

  本文也拟把这个严肃(!)的问题纳入视野。

今年是欧阳修诞辰一千年。

  

  欧阳修字永叔,生在四川绵阳,当时称绵州,和李白是同乡。尚在吃奶的婴儿期,随宦游的父亲欧阳观迁江南泰州。四岁,父死,享年五十九岁。母亲郑氏,时年二十九,拉扯一儿一女,不改嫁。宋朝的寡妇改嫁不难,比如范仲淹的母亲。郑氏出自名门,识文断字,养育并教育儿子,如同苏轼的母亲程氏,程氏通晓《汉书》。

  欧阳修的三叔欧阳哗在随州做推官,郑氏携儿女投奔他;生活了二十年。当时欧阳哗四十五岁,容貌、性格都像他大哥欧阳观。推官掌司法,月俸一万五,而当时一斗麦子仅卖十钱。家境宽裕,两个家犹如一个家。欧阳修想知道死去的父亲长什么样,郑氏笑道:“尔欲识尔父否?视尔叔父其状貌起居言笑,皆尔父也。”欧阳修的青少年,认叔父如生父。而母亲与叔父彬彬有礼的亲密状态,也在他的记忆中闪烁。

  有些事他一生不提,比如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姓甚名谁。

  古人讲伦理道德,忌讳许多,宁愿带着若干秘密躺进坟墓。

  随州闭塞,欧阳修一待十八年,刻苦学习,要走仕途。参加科举考试却两考不中,于是移居三百里外的汉阳,投谒一个叫胥偃的人。这人可了不得,翰林学士兼汉阳知州,欧阳修一无名小辈,如何靠近他呢?呈上文章,如同白居易在长安向顾况献上自己的佳作。胥偃是汉阳文坛的领军人物,看文章不会走眼。宋代科举,大致承接唐朝,以诗赋取士,只多了策论,也即议论时政的文章。但考生最好有一点背景,有大官或名流的推荐。一般说来,推荐还算公允,真有才华的人,总能找到热心肠的举荐者。

  以欧阳修当时的境况,不可能提着什么值钱的东西去敲门。

  门,却向他敞开了。

  胥偃看欧阳修的文章,乐了。不仅接见这年轻人,而且请吃肉。什么肉不得而知,估计不是普通肉食。欧阳修当日回客栈,回味着这不同寻常的肉,兴奋到天亮,写答谢信,充满感激地提到“一肉之赐”。请吃肉是个信号么?汉阳知府的朱漆大门,从此向小城青年欧阳修敞开。

  欧阳修拜胥偃为座师,住进了高墙深院。

  门生是一种社会身份,是走仕途的桥梁和阶梯。

  深院有深闺,一个少女的身影时常晃动,她是胥偃未许人的二女儿。欧阳修岂敢奢望?一面读着书,一面隔着墙洞望望她的身影而已。他门第低微,又长成那样,在女性跟前常常不知所措。记得在随州,有个姓李的姑娘曾当面批评他的五官,说:你怎么长得这么难看!那些天,他不断对着铜镜将超短上唇使劲往下拉,试图盖住牙齿。其实他的牙齿生得不错。就是上唇不争气,怎么拉怎么弹回去……

  既然抬头见人要羞涩,要苍白,不如埋头用功吧。

  文字能见人的。文字是欧阳修的另一张脸。

  胥知州看他用功,请吃肉就是家常便饭了。并且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他,暗示说,二女儿将来出嫁,不求门当户对,但求夫婿有出息。欧阳修唯唯。仍然不敢朝自己身上想,却加倍用功了。

  胥偃升官调京师,欧阳修随行。胥偃的二女儿十四岁,上车下船一路蹦跳。她看欧阳修的脸已经断断续续看了两年,习惯了,觉得这位二十四岁的大哥哥长得比较特殊而已,性格、学问都招人喜欢。一年后她嫁给欧阳修,似乎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欧阳修高中进士,名列十四。而这一年的金榜,放出去的进士近千人。中进士,官帽就拿在手中了,另一只手牵着娇滴滴的新娘子人洞房。兴奋加兴奋,加到日上三竿。

  七十年前宋太祖赵匡胤立国,曾写《劝学歌》昭示天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欧阳修搂着颜如玉,住进黄金屋。

  他和胥小姐亲吻缠绵的细节,想必很有趣。唇短不须启。近视眼看花容月貌,看了又看。

  其间却有个插曲,提醒欧阳修重新把注意力放回自己久违的丑陋。

  不是新婚的娘子看他不顺眼,是主考官晏殊看他不顺眼

  晏殊写词享有盛名,为人却不咋的。他是贵族出身,长得高大而红润,于是认为男人的外表都应该向他看齐。他整人,看不起人,做王安石的手脚,对柳永冷嘲热讽。按惯例,主考官在考完放榜以后要接见名列前茅的考生。欧阳修兴冲冲赶去,恭候车驾多时。晏殊的豪车来了,打帘朝欧阳修一望,皱眉头说:“原来是个目眊瘦弱少年!”竟然不下车,径自去了。

  欧阳修掉下了辛酸泪: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还是未能抵消丑陋。所幸岳丈官大,晏殊不敢做手脚。

  欧阳修仕途第一站,是到西京洛阳去做推官。

  

  洛阳几十万人,是仅次于东京汴梁的大城市。文人多,文坛热闹。钱惟演做知府,他是吴越王钱俶的儿子,既是最高长官,又是名诗人,拢集了一批诗人到他旗下。喝酒,写诗,游冶,喧哗。上流人士兼文化精英,享受当下,名播后世。杨亿编《西昆酬唱集》,收录十七个诗人的作品,北宋文学史,因之而有西昆体。张先、富弼、梅尧臣、苏舜钦等,都是当时的活跃分子,干生活每有领悟,随手写成小纸片,集句成诗。官场努力,文坛争雄,两股力互不干扰,有时还能相得益彰。这颇有趣。写诗作赋并不是跻身仕途的敲门砖。做好官,写好诗,不矛盾的,有些人卓然而为一代名臣。苏东坡说过,自唐以来,以诗赋而为名臣者不可胜数。

  唐宋读书人之所谓修身,盖在于贯穿一生的人文修养。今日更有持续了百余年的西学东渐,人文一途,宏阔悠长。凡为读书人,当把人文修养放在首选,对生活、生命的单向度保持警惕,为技术主义、物质主义带给人类的整体危险敲响警钟。

  如若不然,具有历史性的人文资源,将变成历史学的唠叨。它的价值将自动隐匿。

  诗意的生活,并不依赖于能源——这是本源意义上的“节能减排”。

  而诗意一旦退场,灾难将以难以察觉的方式逼近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劫难逃。当资本一技术的逻辑全面攻占天空和大地,即使跑到喜马拉雅山建别墅也没用。

  谁能精确地向我们指出,我们不是处在气候大灾变的可能性之中?谁又能断言,我们的祖辈的幸福指数不及现当代?快乐以单纯为前提。快乐是一种能力:在简单的事物中与快乐照面,如同韩剧中的那些“小表情丰富”的面孔。

  欲望汹汹是凶兆。欲望汹汹,情绪糟糕。糟糕复又汹汹,形成杀伤力极大的、循环往复的单调——这比数学公式物理定律更精确。

  思。思之力正有待唤起。思考正未有穷期……

  人文思考的严肃性丝毫不亚于自然科学的严密性。

  我们且看欧阳修,这个自号“六一居士”的北宋男人懂得生活的真谛

  欧阳修诗、词、赋、古文俱佳。古文这个概念源自“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时隔三百年,欧阳修紧紧把它抱在怀里,犹如稀世珍宝。当初在随州,他偶然得了几卷《昌黎先生文集》,一直带在身边,不肯轻易示人。韩愈号昌黎,昌黎二字,眼下电脑上有连词。欧阳修要把韩昌黎发扬光大。所谓古文运动,是大大超出了文学史意义上的“文学运动”的。古文重传道,同时向生活拓展语言的空间。道是孔孟之道,是知识分子向封建统治者提供执政理念,向士大夫提供修身标准。与之相应的“文”,变革势在难免,变四六骈文而为指向实事、明白晓畅的散文。这目标很宏伟,在北宋又有足够的氛围和可操作的空间,先在文人中间搞实验,然后以变更科举的方式向读书人广泛铺开。唐宋散文八大家,北宋占六个,而欧阳修是旗手,旗下有三苏父子、曾巩和王安石。八大家带动四方,导致思想和语言的双重转向,扭转自汉赋以来的浮靡文风,并影响后世几百年。

  北宋之为文化的大时代,证据充足。值得信任的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

  赵宋帝国今安在?而文化,轻松穿越一千年,弥漫于当下,并越过当下。

  顺便提一句,目前国内的文学性散文,由于更高指向的缺失而小里小气、唠叨成风。更高是指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必须朝着赢得全球视野的方向前行,方能回望、细腻打量周遭,无限贴近身边的事物。没有小题材,只有小眼光。

  

  欧阳修在洛阳一待三年,异常的活跃,带着他的小个头、近视眼和近乎神经质的举止。二十五六岁风华正茂。什么都想试试,白天用功夜里胡闹。钱惟演风流,大伙儿跟他风流。诗人们闹起来没个完。张先、富弼、梅尧臣都生得相貌堂堂,梅尧臣身高超过一米八,又魁梧,红脸膛,声如洪钟,欧阳修与之滑稽配搭天衣无缝。此间的梅尧臣已是名播天下,但欧阳修对他讲:“你是贾岛,我是韩愈。”梅尧臣颇困惑,斜睨欧阳修半天。韩愈一代文宗,而贾岛不过是个才华有限的苦吟诗人。有一天梅与欧阳发生激烈争吵,红脸滴血,白脸如纸,红白各自颤抖着,那钱惟演只捋须而笑。张先一边吟诗去:无数扬花过无影;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夕阳西下,梅欧二人又谈笑风生了。一“姿容清丽”的官妓且歌且舞,美目流转,投向梅尧臣,掠过欧阳修。

  又一日雅聚胡闹,欧阳修迟迟不来。及至,已是月上柳梢头,衣冠整齐的欧阳修携着鬓发稍乱的官妓呢。钱惟演大喊:罚酒罚酒……

  官妓是登记在册的妓女,多罪人妻女,有诸般修养,她们可以不卖身,情愿以身“事之”则另当别论。此外还有私妓、营妓、浪妓、生活妓,后者类似针线活出色的临时女佣。妓女都有技术。加之“行业史”漫长,她们的脸上亦有尊严。现代影视剧凡涉及青楼,总是打情骂俏,媚眼乱抛,乃是因为编导演的想象力整体平庸,还原生活的能力无从谈起,倒是“心理投射”惊人的一致。而另一边,学者们以“多重人格”的套子瞄准唐宋文人,同样是心理投射的结果:自己人格分裂,于是看古人处处分裂。真相恐怕不是这样。欧阳修回家有娇妻出门有官妓,历代风气如此,他可没啥好分裂的。衙门着官服,灯下读古书,脑子里装着国事、文事、家事、风流事……

  所有这些事,并不发生剧烈冲突,冲突是令人的投射。正人君子、道德楷模的自我期许,并未因出入绮陌红楼而受影响。这一点要细思量。读柏拉图《会饮》可知,古希腊的几位大哲都是同性恋者,这传统延续到当代西方,比如1986年死于艾滋病的福柯。

  精神与身体生长同步。

  中国古代,虽然有孔圣人的种种规定,但他的隔代弟子们不断突破他亲手设置的欲望防线。原则性不丢,灵活性保留。

  同属高官和正人君子,王安石、司马光、韩琦是与欧阳修、范仲淹相反的例子,不好色。苏东坡介于两者之间。这“三派”,未闻因妓女问题而发生道德冲突。

  北宋妓女之盛过于唐朝,却没有发生社会伦理道德的大面积滑坡。上有孔孟之道,下有民间习俗。

  道德不关风与月……

  欧阳修之成为妓馆的积极分子,也许和他绝对称不上英俊的面孔有关。他兴头足,后劲大,有官有才有趣。跟着老贵族钱太守又不愁花销。日复一日的,身体的自信心悄然上浮。据猜想,他往姑娘们中间蹭,蹭出了本领,蹭来了青眼与鲜花般的笑容。概言之,经过不懈的努力,欧阳修蹭上了一个姹紫嫣红的平台,丑脸笑对明眸皓齿,越过它的先天布局,赢得后天的“丑乖”。

不容易,面孔被赋予人生的意义。而一张英俊的脸,如果它一味滞留于英俊的话,会趋于空洞,并因空洞滑向英俊的反面。“奶油小生”不受欢迎,可能症结在此。

  欧阳修善琴,也能随妓女舞一通,曼舞劲舞,掺入胡人步法,风格异于熟悉汉宫舞的张先。填词更是拿手活,诸妓不请,或请得不恭,欧阳先生不会动笔的。

  《南歌子》云:   

  好个人人,深点唇儿淡抹腮。花下相逢,忙走怕人猜。遗下弓弓小绣鞋,剥袜垂来,丰亸乌云金凤钗。行笑行行连抱得,相挨。一向痴娇不下怀。

  写少女与情郎幽会,显然有李煜“花明月暗飞轻雾”的影子。好个痴娇不下怀!艳词之艳,止于娇羞情态,正常男女谁不喜欢?又有一首是这么写的:“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闹妨了绣工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家中与娇妻缠绵,亦如这般描绘。

  可是胥氏命短,刚生下一子,染病不起,竟然西去,不到十八岁。欧阳修病苦万状。《胥氏夫人墓志铭》:“胥氏生子未逾年,以疾卒,享年十有七。后五年,其所生亦卒……清冷兮将绝之言语犹可记,仿佛兮平生之音容不可求……”

  次年写长诗《绿竹堂独饮》:“……忆余驱马别家去,去时柳陌东风高。楚乡留滞一千里,归来落尽桃与李。残花不共一日看,东风送哭声嗷嗷。洛池不见青春色,白杨但有风萧萧……”

  胥氏染病时,欧阳修出差去随州,故云“楚乡留滞一千里”。

  此诗和泪写下,号啕之声可闻,与欧阳修描写妓女的诗,可作分类欣赏。对妻子一往情深,却并不妨碍他去游乐宴饮。

  欧阳修继娶杨氏,亦是十七岁的高官的女儿。亦命短,十八岁天亡。杨氏十分娇艳,行动如弱柳扶风。欧阳修和她“有过干画眉者的夫妇之私”。汉代张敞为美妻画眉,后代传为佳话。欧阳修犹过之,日日与杨氏如胶似漆。偶有离别,杨氏流泪:“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

  这些夫妇私语,妓女们也爱拿去传唱。

  情爱总有相通处。

  欧阳修投向女性的细腻目光,颇似白居易。

  欧阳修蹭女性,多半与丑脸有关。而白居易,三十七岁前因打着光棍而热切地向往着男欢女爱,导致日后蓄妓成僻。由此可见,情爱力量有多大。依愚见,情,爱,欲,应当成为当代理论研究的重大课题。

  萨特三岁,一目丧失了视力,又个矮,于是整个成长期觉得自己丑。漂亮而博学的终身伴侣波伏瓦,不厌其烦地提醒他:你一点都不丑,你英俊……萨特总是摇头,顽固地认为自己丑,置巨大声誉而不颐。萨特一辈子生活在俏丽的女性中间,艳遇不断。而里程碑式的皇皇哲学大著《存在与虚无》,不乏讨论性爱的篇章。

  欧阳修白居易,与萨特有可比的空间。

  毕加索的情人们,个头全都高出他半个脑袋……

  欧阳修鳏居两年后再娶薛氏,薛氏的父亲官更大:户部侍郎,相当于财政部副部长。其时欧阳修调京城,仕途看好。

  

  欧阳修在仕途,同样冲劲大,三十岁,得罪了宰相吕夷简。事因范仲淹起,范仲淹当时任吏部员外郎,地位仅次于吏部侍郎。他有权言事,指责吕夷简任人唯亲,在朝廷各部门安插朋党;还画了一张《百官图》,当众质问吕夷简。《百官图》有名有姓有头像,将宰相的权力网络抖出来了,姓吕的气得咬牙出血。而范仲淹作为吏部大员,发誓要拿勾结成风的官吏开刀。不过有一次言事,他又让宋仁宗不高兴。他建议迁都洛阳。“洛阳险固而汴为四战之地。太平宜居汴,即有事必居洛阳!”范仲淹是军事家,从军事的角度看汴梁与洛阳,显然言之有理,但仁宋听了很不舒服。这个自以为强大的皇帝要在千里平原上做太平之君,对北辽、西夏的威胁置之脑后。范仲淹强争,连写《四论》,严厉批评为政者的盲目乐观、苟且偷生。仁宗发怒吕夷简趁机落井下石,动用宰相的权力将范仲淹贬出京师。

  欧阳修上书论救。欲扑火,却把自己给点着了。

  范仲淹贬江西饶州太守,欧阳修贬夷陵县令。

  两个北宋名臣,从此结下深厚友谊。

  夷陵是座小山城,官风民风纯朴。欧阳修因力忤权贵遭贬谪,赢得广泛尊敬。上司拨专款为他一家人建居所。日子优哉游哉。次年调湖北乾得县令。新大人薛氏跟随他上路,并无一句怨言。欧阳修五年三娶皆得良妻,不知道是运气呢,还是一般士大夫家庭的姑娘都具有良好的修养。毕竟立国七十余年,几代人诗书传家。

  贬谪三年后,欧阳修被朝廷召回,任职于馆阁,参与编撰北宋最大的一部书目《崇文总目》。又在皇家图书馆遍览史籍,写史论若干,为史学家欧阳修打下了基础。

  薛氏生一子,取名欧阳发。一家老小乐融融。

  学者欧阳修的生活,非常安静。

  汴京的娱乐场所比洛阳更多,欧阳先生没感觉。他是具备多种可能性的优秀男人,除了为官、为学、为艺术,不会被其他的角色长时间霸占。扎女人堆告一段落了。他有正事,有将要开始的伟业,真是忙不过来呢。此间对他来说,安静就是忙碌,忙着读、写、思。

  一双近视眼,读破万卷书……

  所谓优秀人物,角色转换了无痕。古代官员,有此能力者多多,欧阳修更出类拔萃。这当然与修身有关。

  到庆历三年(1043),国家突然进入非常时期。北宋军与西夏战,打了败仗,皇帝着急了,痛感国力下降的根本原因是官员整体“庸贪”:既平庸又贪婪。整顿吏治刻不容缓,谁来主持呢?欧阳修已升任翰林学士知制诰,上章力荐范仲淹、韩琦为执政,同时连章弹劾吕夷简。这叫“举贤辟佞”。弹章中有“夷简罪恶满盈,事迹彰著”的句子,几乎让宋仁宗失尽颜面。这个吕夷简,做了二十四年的宰相!他罪恶满盈,皇帝难辞其咎。然而国运比龙椅更重要,仁宗痛下决心罢免了吕夷简,起用范仲淹为参知政事(副相),韩琦为枢密副使(军队副统帅)

  这一年,范仲淹等发起声势浩大的“庆历新政”,矛头直指贪官庸官。同时改革赋税,抑制豪门大族。欧阳修新任“知谏院”,居言路要津,全力配合,担当新政的理论家和舆论家。他奋笔书写的著名的《朋党论》,公开亮出朋党的旗帜,鼓吹贤人政治。“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

  不幸被他言中:小人同利为朋。本来小人与小人斗争激烈,一旦发现君子是最大的敌人,小人立刻团结起来了。为了既得利益,小人迅速组成的集团是豁出命去的集团,战斗力强,火力分布隐蔽,诡计多端。

  小人集团的首领,是掌兵权的枢密使夏竦。论职位,范仲淹是他的副手。

  新政与反新政,展开一场恶战。

  欧阳修重炮连发,弹劾十余官员,措辞和弹劾吕夷简的一样激烈。翻翻《文忠集》,真是令人感慨。儒家文化深入了血液的政坛人物,其大无畏,可不是写在纸上的空言。

  小人疯狂反扑,联络王公贵戚。利益联盟挑战道义军团。

  宰相是什么态度呢?

  其时晏殊为相,这根系复杂的老贵族,深诸 所谓政治谋略,一味关注哪边的势力更大。他不表态。“一曲新词酒一杯”……

  小人集团的攻击一波接一波,仁宗也架不住。

  新政风暴,一年收场。范仲淹、韩琦、富弼又被贬出去了。

  贪官庸官额手称庆,转眼又交火,按小人的规律行事,各施狠招,抢战利品:范仲淹等人腾出的京师官位。

  欧阳修则于庆历五年遭遇“张甥案”:有人弹劾他,说他和领养的“甥女”张氏有染。这姓张的妇人,是欧阳修的妹妹的已故老公与前妻生下的女儿,四岁寄养欧阳家。长大了,嫁给欧阳修的侄子欧阳晟,过几年,却与仆人勾搭成奸。奸情败露,官府问罪,张氏惧,咬上了欧阳修,说她出闺前早就被欧阳修勾引过了。这事立刻让新政的反对者拿去做文章,引得朝野哗然。人伦事大,私通养女和挟妓风流不可相提并论的。

  报复他的官员蜂拥而上。

  欧阳修百口难辩。仁宗并不相信,却苦干找不到帮助他的理由。新政官员纷纷落马,而仁宗本意,是想保住几个人的,以免旧势力猖獗、做大。其中就有忠直的欧阳修。不料出了这档事儿。

  欧阳修贬滁州,时年四十岁。做京官正处于上升势头,身佩御赐的“绯鱼袋”。这种荣誉性的佩饰,通常是升官的信号。升执政也是可能的。

  因家丑而出京,欧阳修更想不通。车马上路,闷闷不乐。

  

  滁州(今安徽滁县)是一座富庶的山城,州县人口十万,扬州、江宁遥遥在目。青山绿水,野鹤闲云,欧阳修乐起来了。

  别以为他假乐。

  官场失意,又遭恶意中伤,很多官员会颓唐、一蹶不振、抱怨、纠缠、生病,乃至不起。“台上狗都撵不跑,台下风都吹得倒。”古今例子多,统计数字庞大。这说明什么呢?说明盯利益的官员蛮可怜的,生存逼仄、短视、无趣,气量小。而所有这些是有着逻辑关系的,它们环环相扣。上台风光,下台踉跄。

  毋宁说,所有的风光都是为踉跄打前站。

  其实这台上的所谓风光,未必经得住仔细考察:一味盯私利的家伙脸上要绷着,肌肉僵硬,血液不畅。那些个贪官,半夜三更怕敲门……

  当官如果不想这样,那就早作准备学学欧阳修。一学他为百姓胸怀坦荡,二学他的诸般修养。我们来看后者。

  修养入骨髓。遇事则发。

  美感可不是说说而已,美感是一种能力。人在官场日久,这种能力不降反升:山和水像个久违的情人。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与现代旅游意义上的东奔西走是南辕北辙。寸寸贴近山水肌肤,非有审美的境界不可。古代文人不缺这个。入则仕,退则山水。退,又是一种能力,能退之人,妩媚的山水敞开酥胸接纳他。不能退的倒霉蛋,你即使把他放在云蒸霞蔚的峨眉仙山,他照样愁眉苦脸,因为他忍不住还要盘算。他被各种各样的算计锁定,锁死。他跟林子里的虫子差不多,即使他人住总统套房,踩着超豪华地毯有模有样走动,还是很像虫子打转。

  欧阳修到滁州不久,于城南的丰山下建了一个丰乐亭,并写《丰乐亭记》。后来他写信对梅尧臣说:“去年夏中,因饮滁水甚甘。问之,有一土泉在城东百步许。遂往访之,乃一山谷中。山势一面高峰,三面竹岭回抱。泉上旧有佳木一二十株,乃天生一好景也。遂引其泉为石池,甚清甘。作亭其上,号丰乐亭,亦宏丽……”

  写信如叙家常,全无浮华文采。宋人信札颇耐读,纸上文字靠近口语。这细微处,是能看出“古文运动”的一个努力方向的。朝着世俗化,却又不失文化传承之所谓“雅”。窃以为,北宋士大夫文化的巨大生命力,是恰好在雅与俗之间,是两边受力。雅俗分流,往往两败俱伤。宋文化滑向元、明之俗,则已俗得无趣,沙里淘金费工夫。而时下由媒体单边推动的、各类文化产业化的强力催生之物,一味追求受众面、瞄准利润,其俗不可耐必成常态。文化,如同物种之多样化,生活方式之多样化,一定是亿万年、千百年点点滴滴积聚而成。它的价值取决于它生长的缓慢,决不是相反。缓慢意味着:保存生长过程中的全部细节。

  缓慢生长这个词,在今天意义重大。读懂了它,方知一切快餐性的东西,是如何对应于动物式的浅表性生存。方知人之为人应该拥有哪些特征。由于生存向度的空前混乱,人在这个星球上由西方强力意志主导的所作所为,已如百年魔怪舞翩跹,迷途知返恐已晚也,更何况执迷不悟。

  北宋文人的生存向度,值得今天的中国人焚香再拜以师之。

  返回传统,比稀里糊涂忙着“与国际接轨”好。生存有了根基,才不致于上当受骗,因接轨而“见鬼”。

  我们来看欧阳修的一首小诗《丰乐亭游春》:   

  红树青山日欲斜,长郊草色绿无涯。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

  春将老,是把春季视为若干层次。苏轼有词句:“春未老,风细柳斜斜。”欧阳修眼睛不好,感受季节却细腻。早春、阳春、暮春、初夏……丰乐亭是休憩之所、聚集之地,上有古木森森,下有清泉淙淙。亭与山,仿佛向来是一体。圆圆的落日斜斜地挂着,偏偏绿又无涯:夏季将至也。三五游人,丰乐亭前闲踏落花。人是有情趣,景色自丰富,丰乐反衬寡乐:名牵利绊之人,走到哪儿都看见单调。

  诗人何在?酒和音乐何处飘香?请看号称北宋第一散文的《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邪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宾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日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瞑,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问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龠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所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乐其所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古文描绘风景,看来比白话文强。全篇二十一个“也”,十三个“者”,犹如反复回旋的复调。文字如泉水之溢,一派天然。人、亭、山、泉、鸟,皆含醉态:酒醉、色醉、情醉、意醉。真是好极了,画图难足。景色的层次分明而流畅,四季循环尽收眼底。欧公一双近视眼,试问今日谁能敌?美政之余书写美文,一张丑脸多么生动!几百个常用汉字,醉倒多少后来人。

  好文章都是诗。诗人是自然永恒的温柔情人,不会对天空和大地施暴。

  而眼下总有一些人,病毒的意志发作,一见土壤松软就来气,恨不得硬化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所以,严重的问题是教育这些人,给他们人手发一份《醉翁亭记》。同时郑重建议:在派往美丽南极的科考船上,增加一位诗人。事实已逼近:诗意的退场,诸神的缺席,与全球变暖有着清晰的逻辑关系。

  我们今天与醉翁留下的文字同乐,这快乐不污染环境,不消耗能源,更不会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写文章有啥不好?语言在当下所能做的实事,丝毫不比盖楼修路筑坝的人们做的更少。或许更多。

  人类之祸福,往往存乎一念之间。没有什么可以推广到全宇宙的永恒进步的观念。当科学一旦变成了迷信,将比它大力破除的迷信危害更多。这几十年,西方哲人对科学技术反思多矣。而汉语中,同样深藏着祖先的智慧。

  再看滁州太守欧阳修。他写诗为文,都提到“滁人”,也即当地的普通百姓。杰出的文人为官一方,眼里都有老百姓,骨子里巴望着政通人和、上下和谐的局面。审美的卓然姿态,悲悯的博大情怀,似乎有某种内在联系。大诗人好像都是君子,没一个是小人。比如李白的性格有毛病,但李白显然不是小人。小人工算计,鬼头鬼脑,写诗也只能写几首歪诗。

  庆历七年(1047),欧阳修再次致信梅尧臣,说:“某此,愈久愈乐,不独为学之外,有山水琴酒之适而已。小邦为政期年,粗有所成。固知古人不忽小邦有以也。”

  为政粗有所成,是欧阳修谦虚,他为滁州人做了不少好事,修水利,建城市的排水系统,上表请朝廷减赋税,整顿不良官吏。十万滁人感激他,他爱去的丰乐亭、醉翁亭,成了滁人常去的地方。有妇女、后生,单为一睹太守的醉颜,相约走几十里山路,“亭前伫望,良久不去。”此间欧阳修已开始撰写74卷的《新五代史》。为政著书之余,方有可爱的醉翁形象: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由衷的喜悦。如果他不务正事,一天到晚聚众取乐,这餐馆那酒楼公款消费,那他写下的多半是狗屁文字。

  胸有正气者,能写好文章。真善美,三位一体。假恶丑亦然。

  欧阳修在小邦滁州干了三年,被调到大邦扬州做太守。

  

  扬州属淮南东路,历来是繁华地,南北交通枢纽,军事重镇。欧阳修的官职,是领京官衔,知扬州军事州。他总揽军政大权,还要迎来送往,与一拨接一拨的外地官员周旋,忙坏了。夜深人静又铺开纸笔写大书。半年,政务军务理出个头绪,他忙中偷闲优哉游哉了,盖了一座平山堂,亲手设计,指挥施工。堂在南郊的蜀冈上,背靠古木森森,面向冈下的沃野千里。宋人叶梦得记载说:“欧阳文忠公在扬州,作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

  古代文人为官,一般都懂建筑艺术,并参与细节,从选址、选材到风格创意。欧阳修在小城建丰乐亭,干大城修平山堂,花的是官银,却不是官府专用。扬州人好游冶,从此多了一个足以向外地人夸耀的去处:平山堂。欧阳修在堂前种下了一棵柳树,扬州人亲切地称它“欧公柳”。蜀冈曾经刮大风吹歪了柳树,人们赶紧去扶正,培土。民心如此。但凡是个好官,人民自会爱戴、亲近。歪官斜官,人民群众惹他不起,躲得远远的,冷眼看他吃喝玩儿,豪华官车来去威风,年复一年,糟蹋百姓的血汗钱。小民憋着气等待时机,比如等歪官调走的那一天,一齐上街吐唾沫、跺脚、放鞭炮。

  天闷要下雨,人憋要出气。

  欧阳修建了壮丽的平山堂,兴犹未尽,又挥笔为它填词,留下一首与建筑相匹配的传世佳作。《朝中措》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词是欧公调离扬州后写的。苏东坡最爱这首词,欧公去世多年后,东坡提笔写道:“记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不过有人指出,既然写晴空所见,为何说山色有无中呢?是不是与欧公的近视眼有关?此一说在扬州流传,绝妙佳句,原来出自眼疾。欧阳修听到了也不生气,倒是莞尔一笑。他本人幽默,自能欣赏幽默。再者,他知道扬州人的笑声里,含着对他的爱意呢。

  欧阳修调颖州做太守,扬州的继任者姓薛。这薛太守不晓事,也在平山堂种下一棵柳,传令下去,州县官员一律称“薛公柳”。此人不算太坏,一庸官而已,平时喜欢摆谱,拿腔捏调,像我们熟悉的一些地方官。他派人打探,民间是否称他种的柳树为薛公柳,然而他很失望:除了部属及部属的几个有毛病的亲戚,没人称什么薛公柳。他喝闷酒生气,寻思动用权力命令全城的百姓称颂薛公柳,被幕僚劝止。

  姓薛的一调走,薛公柳即被人砍断,连根拔掉

  平山堂里,单留一棵枝繁叶茂的欧公柳。

  这事儿多有记载。欧阳修居扬州仅一年,政声竟如此之好。却也不奇怪,异日他的学生苏东坡在登州(山东诸城)做了五天太守,就干了三件大好事,留下“五日登州府,千载苏公祠”的美誉。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欧阳修又隔代师从韩昌黎白居易,白居易则紧跟杜甫……杰出文人为美政,不消再举例。

  颖州有西湖。天下西湖三十六,颍州西湖的风光仅次于杭州西湖。欧阳修写颍州西湖,写绝了,如同稍后的苏东坡写杭州西湖,也写绝了。大诗人所到之处,山水生辉。伟大的眼睛,伟大的笔,怎不令享受着他们的语言艺术的我辈一再感激?

  不,说感激是不够的。我们应当感恩。

  《采桑子》十首,全是写颍州西湖,古代学者夏敬观评价:“十词无一重复之意。”我们选三首拜读。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遥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第一首人少,轻舟短棹。第二首人多: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第三首独自一人,始觉春空……双燕归来细雨中。三首词的情绪有连接,留连、热闹之后归于沉寂和冷清。情绪有此规律,古与今同。玉盏催传可能类似击鼓传花,玉盏停在谁的手上,谁就饮酒一杯。不消说,捧玉盏的多是玉手。姑娘们闹成一团,她们笑呀,叫呀,太守欧阳修在她们中间。画船歌舞游西湖,酒香更兼脂粉香。奔五十的男人欧阳修左抱右拥吗?这不大可能。秀水与娇娃,诗人并不偏心,除非他是明清小说中讲的那种色中饿鬼。哦,他早就不饿了。他的目光投向她们又掠过她们,滞留于绿波间,随风起灵感,诗句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走出来。三首词俱有空灵感。“行云却在行舟下……疑是湖中别有天。”感官若被肉欲塞满,写不出这样的句子。官妓佐酒助诗兴,北宋可谓盛极一时,空前绝后。那么多好诗词,鲜艳着、鲜活着她们的面容和身影,文学史应该为她们记一功,抹掉甚或指责,不公平。

  末一首,我个人特别喜欢。“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始觉春空,垂下帘栊。”伤春情怀动人。伤春,是因为对春天的体验太深,从头到尾看她走过。我亦伤春,伤二十年前的春天,今日不可复现也。四季永远成追忆。想念孩提时的一湾春水,想得噗噗掉眼泪。不说也罢。欧阳修笔下弥漫着淡淡的忧伤,“双燕归来细雨中”,这多舒服,意蕴悠长。不独这一句,其他的句子都让春雨给淋湿了。又不同于杜甫随风潜入夜的春雨。双燕归来……它们扇动翅膀穿过蒙蒙细雨,咿呀之声可闻。

  文化者,以文化人,以美育人,以情动人,以理服人。这样的诗,什么样的白痴能够一次性消费它呢?

  而文化的产业化瞄准利润。把人抛在一边,近乎本能地朝着一次性消费。不是说产业化一味不好。一味的产业化肯定不好,是文化的灾难:资本欢庆胜利之日,就是文化死亡之时。

  这里,事物本身所呈现的分寸感,干系重大。

  现在有人不是叫嚣着要从课本中驱逐鲁迅吗?个轮到谁?曹雪芹、李清照还是欧阳修?

  

  欧阳修四十六岁的这一年,母亲郑氏去世,享年七十有二。他受母亲的养育之恩,又从母亲口中听到父亲的种种故事。丁忧期间他追思父母,后于熙宁三年写下动人的《泷冈阡表》。母亲贤而知礼,父亲堪称良吏。欧阳修四岁,父亲已去世,他在母亲身边长大,备受母性的温柔呵护,令人联想杜甫和白居易。三个大文豪,都不乏慈悲心,性情亦多有相通处。杜甫因遭遇天下大乱而变得坚硬,拖着一家十口辗转数千里,广大的悲悯洒向带血的土地。欧阳修白居易生活在和平年代,于政坛皆有锋芒,于生活则沉醉于富贵温柔乡。不过,二人都容易受伤。

  欧阳修当年被诬陷与养女张氏有染,至今耿耿于怀,有机会就要狠狠地发泄一通。

  丁忧结束后他官运更好,以丁忧前的应天(今河南商丘)府知州迁吏部郎中,充龙图阁学士,又进爵,食邑八百户,佩紫金鱼袋。作为吏部高官,他兼任“流内俭”,掌官吏进退赏罚。由于其正直,庸官贪官盯上他了,先下手为强,通过太监向仁宗讲欧阳修的不是。欧阳修任流内俭仅六天,即被迫辞职,一气之下闭门写《唐书》,不复于吏部视事。同时写长诗,动不动就数百言。不久,新的任命下达:判三官院。这官职掌武官的升降赏罚。欧阳修管不了文官,就去管武将。北宋抑武人,这类例子多。起因是开国皇帝赵匡胤担心武人造反。

  当时的宰相陈执中,是个典型的庸官,而庸官的一大特点是聪明,凡事执两端,原则性模糊,利益图清晰。他的家人族人大肆敛财,他眼花耳背,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表面上的庸官,暗地里往往是贪官。欧阳修弹劾陈执中,言辞异常激烈,一如当初弹劾吕夷简。他总是对宰相毫不客气,如果能攻皇帝,他一定会攻的。这大无畏,亦如白居易,令人感动复感慨。朝廷叫他出使辽国,他迟迟其行,直到陈执中下台才放心上路。

  欧阳修带着一群将卒,向北远走茫茫大漠,往返六千里。他在马背上迎着漫天黄沙吟诗:“旷野多黄沙,当午白日昏。风力若牛弩,飞沙还射人……”

  他非常吃惊地发现契丹人全民皆兵:“儿童能走马,妇女亦腰弓……”

  出使顺利,回京受通令表彰,欧阳修又要升官了。

  这一年的五月汴梁一带持续大雨,黄河泛滥成灾,京师内涝成泽国,死人无数。大雨甚至淋垮了社稷的祭坛,宋仁宗震惊,下诏百官反思朝政阙失。天灾起于人祸,古人是这么认为的,这很好。敬畏天地是常态。现代人迷信科技,自以为弄懂了全宇宙,欺天攻地是常态。当生产力低下时,战天斗地是可以理解的。生产力高度发达了,却还是要对自然界大举进攻:比如联合国出台环境报告,说北冰洋因全球变暖而迅速溶化,几个周边国家的唯一反应,却是摩拳擦掌要抢资源。

  背向敬畏天地,人类总有一天要断子绝孙。

  说这些我欲哭无泪……

  大雨大灾中的欧阳修又干了一件大事:把一代名将狄青给参掉了。狄青时任枢密使,最高军事长官。欧阳修参他的理由是:军中威望太高,怕他灾乱中哗变。皇帝准奏,狄青失兵权,一年,郁郁而终。

  两个宰相一个枢密使,栽在欧阳修手里。

  他一手参人,另一手荐人。北宋他荐人第一:荐包拯、富弼、韩琦、吕公著、文彦博、王安石、司马光、曾巩、三苏父子……这些人几乎全是北宋名臣。也有看走眼的,比如力荐恶狗般的吕惠卿。吕善于伪装,欧阳修让他给蒙了。

  欧阳修能荐这么多人,也和他任科举主考官有关。

  

  嘉祐二年(1058)的礼部试,是宋代科举考试的转折点,也是宋文化的转折点。而完成这次重大转折的,就是欧阳修。他蓄力已久,并有了一个团队。他要借“高考”来推行的古文运动,事实上是思想运动,所谓文以载道,无非是让天下举子扩大心胸和视野,扔掉雕词琢句的骈骊文。北宋科举,分诗、赋、策问三大块,其中的赋即是四六骈文,时称太学体,用险韵,求僻字,直追以司马相如为代表的汉赋。欧阳修亦是骈文高手,却是宗师六朝小赋,比如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初盛唐是浮华文章的鼎盛期,像唐太宗,虽有贞观之治,却很喜欢空洞华丽词藻。大概这位开国明君,暗地里希望像汉武帝那样拿语言做排场。

  语言的排场,乃是权力的变式。

  欧阳修变科举,显得十分轻松。三年一次的礼部试由他主持,称知贡举,另有范镇、王珪等人协助他。这些人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梅尧臣为小试官。成千上万的考生“中夜起坐,裹饭携饼,待晓东华门外”。进考场个个紧张,有人抽搐有人昏倒。几位考官则干经院饮酒赋诗。欧阳修《归田录》记载:“凡锁经院五十日,六人者相与唱和,为古律歌诗一百七十余篇……笔吏疲于写录,僮史奔走往来……”

  这一年的进士榜,放出去877人,创历届之最。这八百余人为官各地,播下古文也即思想运动的种子。

  京师的礼部试,又带动省试、乡试。全国的读书人,于嘉祐二年改变了寒窗用功的方向。宋代士大夫文化之雄浑博大,欧阳修居功甚伟。

  不过,麻烦随之而来。

  锁经院五十日,诗写舒服了,酒喝安逸了。醉翁骑醉马,摇晃出大门,忽见满街的书生朝他冲来,团团围住他的高头大马,喊口号的,捋衣袖的,要拉他下马,暴打一顿。幸有士卒闻讯赶来,欧阳修才打马溜走。

  《四朝国史》记载:“欧阳修知嘉祐二年贡举,时士子尚为险怪奇涩之文,修痛排斥之,凡如是者则黜……场屋之习,从是遂变。

  欧阳修的儿子欧阳发回忆:“榜出,士人纷纷惊怒怨谤。其后稍稍信服,而五六年间,文格遂变而复古。”

  有新思维的人高中,沿旧习者落榜。

  考生中有苏轼,名列第一。因是闭卷考试,考生各有代号,欧阳修怀疑这么出色的文章可能出自他的弟子曾巩之手,为避嫌,把苏轼录为第二。

  如果没有嘉祐二年的变科举,苏轼未必能考上。

  而苏轼考不上,不歪歪扭扭走仕途,其巨大的文化能量就聚集不起来,强劲喷发更无从谈起。众所周知,苏轼是文化的全能者,是在文化的巅峰期继往开来的大宗师,伴之以不可思议的人格魅力、生命活力,足以垂范后世千万年。

宋以后的士子,没有不读苏东坡的。顺带说一句:我们是深感苏轼生命的丰富性,很可能上下五千年罕有其匹。至少查史料难觅匹配者。他强于任何皇帝、将军、富豪、好汉。原因很简单:他提升了人之为人的境界。他是令现代人目瞪口呆的生活大师,对生活永远高涨的热情和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像恒星一般燃烧。可惜今人对他的理解太少太少。由于工业化的无限分工,全能式的人物渐成稀缺资源,物质的丰富反倒带来精神的空前贫乏,模式化走俏,千篇一律盛行,“现实通道”的逼仄固若金汤。什么手机人电脑人、白领金领……往后就是稻草人。再不回首仰望巨人,我们将变成昆虫蚂蚁。

  一个苏东坡,胜过十万影视明星。

  没有欧阳修,苏东坡或许早已淹没。历史有偶然性。王东坡李东坡,出不来的。文化的高峰削掉一截,将大大影响传承。

  欧阳修看苏轼的文章,“不觉汗出,惊为异人。”他在京城奔走呼号:“老夫将放他出一头地……三十年后,无人道着老夫也!”多么可爱的老头,多么敏锐的眼力。他五十好几了,而苏轼不过二十出头。以他文坛之至尊,朝廷之显赫,却毫无被今天学界文坛视为“护身符”的身份意识,发现苏子瞻,如捧大宝贝,八方宣扬。果然如他所料,三十年后,谈欧阳修的人少了,天下士子把目光投向苏东坡。

  欧阳修荐苏洵,别是一段佳话。苏洵是揣着成都镇守张方平的介绍信来见欧阳修的。这张方平是欧阳修眼中的老怪物,号称千杯不醉,脾气大,性子倔。庆历年间二人因政见不合而反目,十年不打招呼。张方平让苏洵去见欧阳修,说明他深知欧的为人。苏洵一介穷布衣,从僻远的蜀地到那繁华京师,踏进欧阳府却毫不费力。凭什么呢?凭才华。欧阳修向朝廷写《荐布衣苏洵状》,真诚而富于见地,显然是细读了苏洵呈上的全部文稿之后才提笔。他视力差,也没有眼镜可戴。他又给张方平写回信,两个老头从此修好。一般认为,是欧阳修与张方平联手,将三苏父子推上了政坛文坛。

  唐宋散文八大家,北宋占六席。三苏父子,王安石,曾巩,全是欧阳修的学生。

  散文是相对于骈文而言,当时叫古文。与现代的叙事抒情散文是两个概念。严格说来,古文指向政治、文化的未曾分流的源头。在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等人眼中,文化就是政治,政治也是文化。士人们热烈向往的、生活浑然一体的尧舜时代,二者何曾分家?

  专家学者常说:古代文人首先是走仕途,其次才写文章。这话似是而非。是形而上学主客体分离的一种不良后果。唐宋士大夫的为文与从政,很大程度上是一回事儿。文,几乎包涵着华夏历史的全部信息。选择古文乃是选择价值体系。

  窃以为,对这个问题的辨析十分重要。

  语言艺术,必须承载价值体系。也许一切艺术都不能宣称例外。

  海德格尔有一段话,从两个方向给我们以启迪:“少一点文学,多一点文字的保养,少一点哲学,多一些思想的细心。”

  保养文字意味着:保存并护送人类的智慧到未来。

  而思想何以成为思想,学院派教授们鲜有思考焉。

  思想的特征是“上手性”,而不是现成在手。换言之,思想是在追问事物的过程中自动前来照面的,具有时间性,甚或瞬间性。思想以自身的力量为助推,不以切近的现实指令来勾画自己的目标。否则,思想将失掉固有的地盘而沦为附庸。

  笔者读西方大哲偶有所悟,不敢卖弄于方家……

  

  嘉祐四年,欧阳修加封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是全国最大的地方官,后任即为包龙图。嘉祐名臣真是接二连三。但欧阳修力辞,提出两个理由:身体不好,写《唐书》。宋仁宗再给他加封食邑,他只好硬着头皮上,为政之余挤时间写历史大书。此后几年间他不断升官,升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参与领导中央了。令人惊奇的是,为政如此繁忙,为学又如此严谨,欧阳修还能腾出几只手,写诗、填词、作赋、挥毫、写古文、研究金石书画、品茶、品酒、弹琴、对弈、欣赏并指点歌舞妓、主持文坛的超级沙龙,睁大病眼挑人才……欧阳修以身示范,带动一大批追随者,在北宋这个特殊的时期,将中国传统文化推向最高峰。

  这个文坛领袖光辉夺目,并且后继有人:文化的集大成者苏东坡。

  张方平到东京,欧阳修与他斗酒,一斗百余杯,大笑而起,脚下不乱。

  醉翁真可爱。几乎是个美男子呢。

  我们向他致敬!

  步入人生的秋天了,欧阳先生宝刀不老,写下《秋声赋》: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箫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日:“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予日:“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懔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百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欧阳先生夜读书,忽然释卷,悚然而听秋声: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实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欧阳修听到的秋声,更多的是他的心声。以悲秋而知名的宋玉曾感慨:夫秋之为气也……欧阳修为之惊奇的,就是这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气不是气流,它是统摄万物的抽象的东西。春秋气温相近,但春天主繁荣,秋天主肃杀,其间所蕴藏的自然的奥妙,至今不能解。四季循环的谜团,捏在上帝手里。天体物理学家所描绘的宇宙,与“事实上”的宇宙相去甚远。人是进化过程中的追问者,仅此而已。问自然,问人事,问生死。问不出最后的答案,却要无穷无尽地问下去。

  欧阳修在一片秋声中忍不住要追问,而童子听虫子叫忍不住要打瞌睡。童子只对“现实”感兴趣比如明天吃啥穿啥干啥。惟有读书人才思考无用的东西,固执地相信无中生有。欧阳子与童子,区别大焉。犹如马克思的追问:一个哲学家和一个搬运工究竟有多大的距离?人类文明既是干出来的,又是“想”出来的,并且归根到底是想出来的。干得多想得少,吃亏吃到老……所以中国的传统智慧有“无为”之说。无为就是不干蠢事,而不干蠢事的前提是思考,知道什么是蠢事。所谓远见卓识,一定是在纷繁复杂的人事中艰难生长,对应急功近利鼠目寸光。可叹的是,童子始终代表着一个巨大的群体。童子活在当下,并且“日趋当下”。他认为劈柴扫地才是实事。在他看来,欧阳大人的叹息,和秋虫唧唧一样都是催眠曲。

  欧阳修任童子睡,井不叫醒他,对他讲道理。孔圣人早就讲过: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欧阳修不搞启蒙教育,后果严重:童子所代表的勤于干而懒干思的群体越来越庞大,终于反制封建时代的文化精英。

  

  欧阳修晚年幸福日子滋润,中枢的位置上一待八年。为政为文,醇酒妇人。一面是严肃而有成效的工作,一面是赏心悦目的日常生活,要精神有精神,要身体有身体。自号醉翁尚嫌不足,又自号“六一居士”:集古(金石遗文)一千卷,藏书一万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再以一翁留连沉醉于五物之间,是谓六一。他笑起来像个孩子。他心里特阳光。平时滔滔不绝谈天说地,却不夸自己的文章,如同蔡京不夸书法,晏殊不夸风流,王安石不夸治国,司马光不夸品德,苏东坡不夸豪放。宋人喜欢生活在别处,意在凸显生命的潜能。文化的巅峰期,使完整的生活世界得以初现。文化精英有足够的能力朝着世俗化,却又不失士子品位。有庄严的大视野,于是有韵味儿十足的小细节。

  宋人的生存姿态,对今天是个提醒。

  宋人活得认真。生括的意蕴层环环相扣。社会对个体行为的评价系统呈多元化,风俗厚,道德淳,敬畏天地,审美成风尚,视汉语为家园,权钱价值观远不足以覆盖一切,“一眼看穿”的计算型思维并未随着商品的丰富而统治人的大脑。道德型人格呈压倒优势,无论在官还是在民。社会生活的完整性,维系着个体的幸福感。人,是各式各样的,各有追求,于是各呈风貌:你喜欢不是我喜欢……即如狎妓,欧阳修有这爱好,他的弟子曾巩、苏辙、王安石、苏东坡却不近女色、“不昵妇人。”

  所有这些,值得思考。

  物质时代,如果物比人大,价值取向单一,那就没多大意思了。大面积的颓废是必然趋势:无聊的后面还是无聊。

  欧阳修的词,犹如白居易的诗,能穿越社会各阶层,高门深院寻常巷陌,皆有广泛传唱。六十岁前后,不断有人向他报告,他的哪首新词或旧作又风靡了哪一座城市。高兴了他就自己谱曲。比如著名的《蝶恋花》,据说当时有好多种唱法,宫廷,市井,文士雅集,曲调各有不同。谱子今已不传,而佳句在焉: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帐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醉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末两句空灵,收拾了前边铺开的春愁。

  这不像出自一位高官之手,但宋代高官有此能耐者多也。官场固然复杂,利益固然诱人,却未能令人绞尽脑汁、全身心投入其中而难以自拔。这里修身是关键。早年蓄志用功,中年还在努力,活得丰富而又坚实,尽可能拓展生存的境域,融合异质性的东西。于是有了暮年持续的优哉游哉。优哉游哉可不是种花养草,它是广泛的修养激活生命潜能的一种人生情态,白发苍颜,朝气蓬勃。

  中国老男人,如果希望自己有点魅力的话,不妨学学欧阳修。而老年的魅力由中年所决定。依此类推。

  再来欣赏一首《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诗人怀念一位洛阳女子,她是谁呢?二人曾携手游遍芳丛,可见相处的时间不短。分手匆忙,遗恨无穷。失掉的花总是好花,一别多年后,好花与谁同?

  欧阳修的青春浪漫,在洛阳、滁州、颖州留下了诸多痕迹。追忆到死不能休。

  他四岁丧父,一直随母亲生活,性情温柔细腻,如同白居易。又面丑,目眊,于是竭力混迹于姣好的面容、精致的五官与婀娜多姿的身段之间。他高中进士之时,却由于长相而受大人物晏殊白眼,受刺激大,越发踊跃于绮陌红楼。他的种种人生奋斗,不乏自卑与超越的成分。

  就内心的强大而言,欧阳修不及苏东坡。其生命冲动,不及苏东坡的流光溢彩和惊天动地。

  倒更像白香山,性情有某种脆弱,容易受伤。

  京师做宰执的第八年,欧阳修遭遇了一桩奇耻大辱:朝野盛传他和儿媳吴氏有染。这叫“帷薄不修”,而民间称扒灰,犯了人伦大忌。当年说他勾引养女,现在又是私通儿媳,旧伤口再猛插一刀,哗哗流血。

  这浪子是怎么扯起来的?原来,欧阳修夫人的堂弟薛宗孺当官犯事儿,求欧阳修救他一把。欧拒绝,这薛宗孺落官,“怨修切齿”,攻击堂姐夫的私生活,要死大家死一块儿。和欧阳修有宿怨的朝廷官员蒋之奇,拿这事儿做起文章,连章弹劾,八方宣讲,细节毕现,仿佛他亲眼所见。欧阳修气得几乎吐血。诸大臣为他辩护,连刚做皇帝的宋神宗都写信给他,对他的品德毫不怀疑。他大病一场,病愈心灰意懒。尽管蒋之奇遭黜,可他实在不想在京城待下去了。上表乞外放,到三百多里外的亳州做太守。

  举家搬迁,从此不踏汴梁一步。

  东京成了欧阳修的伤心地。帷薄事件余波不息,身心两伤。

  帷薄指帘子后面发生的那些事。

  亳州任上,欧阳修慢慢回复生机。爱民如故,执政轻松。写《归田录》,这是一部类似《世说新语》的故事性很强的回忆录,六十年人与事,林林总总,庞杂而生动。又著《六一诗话》,点评唐宋诗人,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第一本诗话。亦为朱诗走出一条有别于唐诗的道路理清了思绪,为后来宋诗的代表人物如苏东坡、黄庭坚、陆游打下了基础。

  文坛领袖老当益壮。而政治神经一如既往地保持敏感。

  儿子欧阳发在京师不断写信,向他报告朝廷的新动向。

  王安石将有大动作。

  熙宁变法推开时,欧阳修以兵部尚书、京东东路安抚使的身份知青州军事州。王安石是他的学生,学生显然对老师有期待。朝廷重臣,多反对来势甚猛的新法。欧阳修德高望重,弟子满天下,他的态度受朝野高度关注。

  青苗法颁行全国,欧阳修坚决反对。

  青苗法是官府向农民放贷,本意并不坏,但具体操作的过程中却让官府受益、农民受损。欧阳修动用东路安抚使的权力,下令一路之内,抵制青苗法。

  此举得罪了王安石和宋神宗。

  熙宁三年(1070),欧阳修改知蔡州(今汝南)。这是他的漫漫仕途的最后一站。蔡州毗邻颍州。

  颍州有他的庄园,他有空就去住一些日子。朝廷加封他特进兵部尚书、上柱国,食邑四千户,实封一千二百户。“特进”是荣誉衔,预示他可以光荣退休了。

  退休后长住颍州西湖畔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

  残霞夕照西湖好,花坞萍汀,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

  欧阳修漫步西湖边,总是让一个从洛阳来的漂亮歌妓搀着。纤手作玉杖,美貌衬风景。他望望湖面又望望人面。眼睛越发不济。雾中看花挺好。杜甫说过的:老年花似雾中看。

  湖中画船起歌声,却是他当年写的《采桑子》。

  洛阳女子爱唱他的另一首佳作《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她对欧阳修说,洛阳、汴京的姐妹们,没有不会唱《生查子》的。欧阳修拍她的手,笑道:你有个去年人吧?可别泪湿春衫袖。

  过了一会,又问:我笑起来的样子难看吗?

  洛阳女子认真回答:您不难看,真的不难看。您慈祥……

  欧阳修捋须笑了。纠缠他一生的难题,终于得到圆满的解答。

  轮到洛阳女子提问了,她说:您写的《玉楼春》中有两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情痴而不关风月,它关乎什么呢?我想了好长时间,想不通,请您教诲。

  欧阳修徐徐道:这个……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关乎文化吧。

  歌女皱了细眉揣摩:文化……

  这一年,欧阳修六十五岁生日,苏轼、苏辙专程来颖州看望他,盘桓半个多月。洛阳女歌喉婉转,苏东坡翩翩起舞,“插花起舞为公寿。”曾巩来了,张方平来了,王安石司马光寄来贺诗贺信。

  苏轼到杭州去做官,欧阳修送他上路。

  道路绵长而弯曲。苏轼伟岸的身影渐行渐远。

  欧阳修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流的是喜泪。中国文化的接力棒,传给了一个更为强有力的人。

  次年,欧阳修因病卒于颖上,享年六十六岁。

《品中国文人12 - 欧阳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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