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①。

注释：
①冯正中：冯延已

②中、后二主：李璟和李煜。

③《花间》：《花间集》五代后蜀赵崇祚编，主要选录了温庭筠、皇甫松，韦庄等十八家词，其中温庭筠、皇甫松、孙光宪外，都是集中在西蜀的文人。

④龙沐勋《唐宋名家词选》："案《花间集》多西蜀词人，不采二主及正中词，当由道里隔绝，又年岁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尔遗置也。王说非是。"

鹊踏枝
冯延巳
几日行云何处去？
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
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又燕来时，陌上相逢否？
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解读：

五代词人之一的冯延已，虽然在题材、主题、用语诸多方面，有五代词人的某些特点，如温婉纤巧，也不乏歌宴助乐应酬之作，但因忧生念乱，在国势岌岌可危之际，自负才略而又不能有所匡扶，遂积郁在中，一发为词，常有沉着痛快，是词境为之一宕，故王国维认为冯词开北宋一代风气，与李璟、李煜一样，不宜属于“花间派”。所以，《花间集》不采二李词语冯词，正是风格、情趣、境界的不同使之然。王国维从美学精神上解释二李词及冯词与“花间派”区别，与从地域、年龄等方面解释三人何以未入《花间集》的说法似胜一层。

［二十］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①”，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阁②”，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③”不能过也。

注释：

①正中：冯延已

②冯延已《阳春集》载《鹊踏枝》十四阕，《菩萨蛮》九阕。
③冯延巳【醉花间】："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④韦苏州：韦应物，唐代诗人，曾为苏州刺史，故称韦苏州。

⑤韦应物【寺居独夜寄崔主簿】："幽人寂无寐，木叶纷纷落。寒雨暗深更，流萤渡高阁。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薄。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
⑥孟襄阳：孟浩然，唐代诗人，襄阳人，故称孟襄阳。

⑦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浩然尝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

寺居独夜寄崔主簿　　

幽人寂无寐，木叶纷纷落。 　　

寒雨暗深更，流萤渡高阁。 　　

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薄。 　　

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

醉花间

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
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
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解读：

此则通过摘句方式评价了冯延已、韦应物、孟浩然的创作，使三者呈现出一致性，均结句流畅，取境自然，清新爽朗而可爱。因此，尽管三者之间还是有区别的，王国维也通过以诗证词的方式，为提高词的地位，做出了一定的努力。由此证明词非诗余，而是诗词并列，词完全可以达到诗的艺术高度。

［二一］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①”，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②”，但欧语尤工耳。

注释：
①欧九：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又号六一居士，北宋文学家、史学家。

②欧阳修【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③冯延巳【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　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④晁补之：字无咎，号归来子，北宋文学家。

⑤吴曾《能改斋漫录》在晁无咎评本朝乐章云：“欧阳永叔《浣溪沙》云：‘提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要皆绝妙。然只一‘出’字，自是后人道不到处。”

⑥正中：冯延已，有《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 欧阳修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 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 人生何处似樽前！

上行杯

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

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

解读：

“绿杨楼外出秋千”之“出”字，用得如同“红杏枝头春意闹”之“闹”字、“云破月夹花弄影”之“弄”字一般好。虽然这“出”字可能本于冯延已的“柳外秋千出画墙”，却比冯词更精彩。它不仅词工，而且境活，更为流畅。“绿杨楼外出秋千”结句在“秋千”上，有绿树粉墙相衬，更显出秋千的飘荡飞动，令人神往。所以，用一“出”字，有带着秋千破空而来、高高扬起的劲健。而“柳外秋千出画墙”，结句在“画墙”上，画墙处虽有秋千的荡起，终而受画墙意象的一些遮蔽，却又似乎未能充分扬起，秋千的神韵没有完全展放。这样，两句具有同样意象的词，因为意象的结构不同，最终画面的定格不同，也包括语调的流畅程度的不同，还是有着欣赏上的细微差异的。王国维论冯词欧词处颇多，证明他对两位词人的喜爱，且因体会人徽，正是词人的解家。

［二二］梅圣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①”刘融斋谓少游一生似专学此种②。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③”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注释：
①梅舜俞：当系“梅圣俞”之误。梅尧臣，字圣俞。北宋诗人。

②梅尧臣【苏幕遮】（草）："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庚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落尽梨花春事了”当系“落尽梨花春又了”之误；“满地斜阳”当系“满地残阳”之误。
③刘融斋：刘熙载。少游：秦观，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北宋词人。刘熙载《艺概·词曲概》云："少游词有小晏之妍，有幽趣则过之。梅圣俞《苏幕遮》云：‘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此一种似为少游开先。"
④冯正中：冯延巳，有《玉楼春》："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蒲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按：此词未见《阳春集》，而《尊前集》作冯延已词。又《欧阳文忠公近体内乐府》卷二亦载此词，文字略有不同。欧阳修《玉楼春》：“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目送。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

⑤永叔：欧阳修。

苏幕遮·草　　梅尧臣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玉楼春

雪云咋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纵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蒲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千百记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

解读：

此处辨析词人间的师承关系。梅尧臣《苏幕遮》以拟人手法，委婉曲折地描绘了春草的姿态特征，在清新之上涂有凄迷之色，用浑朴语言表现了秀丽的意境，如其所主张的“壮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秦观词以写情、愁见长，但所写不失淡然本色，又往往凄婉动人。秦词中“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满庭芳》），“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江城子》），“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踏莎行》），颇近梅词“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的境界。但秦观词比梅尧臣词更细腻更深入。而欧阳修词与冯延已词的关系，王国维不止一次提及。所谓冯延已词开北宋一代风气，包括影响了欧阳修。在洗刷唐五代词的脂粉气，使词向清疏峻洁明快的风格发展方面，欧阳修与冯延已之间有一脉相承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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