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师联盟》：你以为的杨修之死，不过是一碗毒鸡汤

作者| 杨修、栾杰 编辑|金快乐 自从初二语文课教《杨修之死》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之后，我和这位中国人心目中作死排行榜top10热门人物之间，就产生了一种诡异的联系（金快乐注：本文作者真的叫“杨修”）。

这不，前几天一部由国民大叔吴秀波主演的古装电视剧《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刚刚上演，我就收到了许多热心网友发来的截图。就在前天播放的剧集中，杨俢同志领了便当，光荣下线了。剧中，对于杨修之死的处理，和主人公司马懿紧密地联系起来。

△剧中，曹操聚集众臣商议如何破解关羽樊城之围，杨修表面上沉默不言，其实心中早已猜到曹操有意退兵，不想一句“鸡肋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却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由于要突出司马懿的主人公地位，剧中将杨修和司马懿塑造成了类似于诸葛孔明和周公瑾的乱世双骄。杨修死之前曾和司马懿有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彼时他已被曹操下令候斩，临走前他对司马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仲达，你可知你我有什么分别？你能忍，我不能。”

另外，这部剧将《三国演义》中曹操的奸雄形象“洗白”，更多地从中国古代权力斗争的角度，对杨修之死来进行演绎。

曹操杀杨修的原因也从演义中的“忌杀”变成了猜忌与局势共同作用下的悲剧。

编剧借司马懿之口道出了曹操杀杨修的真正原因，那便是杨修的鸡肋之说不仅动摇军心，其迁都之策更有致使魏国内乱之害。虽然曹操明白迁都势在必行，然魏军正值与孙刘两面作战之际，时局不合，故必杀杨俢以安军心。如此正应了杨修的“非我之过，乃时局也”。

△老版《三国演义》中杨修解曹操“一盒酥”之意，曹操忌杀心起。

这算是近年来对杨修之死，相对不low的演绎。

杨修之死这个话题，一向深受我国民间历史学家、职场智慧大师们的喜爱。网上随便一搜，告诫大家不要学杨修自作聪明的文章，那真是嗷嗷多。

似乎，杨修早被定性成了小丑角色。虽然有一部拿杨修当主角的京剧《曹操与杨修》，着重表现了曹老板和杨秘书相爱相杀的情调，但这年头没什么人看京剧，在大多数职场智慧爱好者心目中，杨修还是活该。 正史里的杨修到底是怎么死的？

许多史事都不止一个版本，尤其是三国题材——一般都俩：史书版、演义版。演义版来源于史书，但也有些艺术加工。比如杨修之死，演义版里面杨修那些抖机灵劲儿，多半来源于史书，但杨修的死因，却大大不同。

先看史书版。杨修事迹散见《三国志》《后汉书》。大意是杨修作为世家公子，曹家人都想跟他好，他押宝曹植，后来曹植不受宠了，他想疏远曹植又不敢。

△《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中曹植与杨修畅谈人生志向 曹老板觉得他有本事，怕自己死后杨修撺掇曹植搞事情，虽说要防止自己尸骨未寒几个儿子就撕起来了，但也不能杀自己儿子吧，所以就只好杀你了（杨修死后一百多天曹操就死了），谁让你是他的得力干将。

而且，杨修是袁术外甥（当时四世三公的家族只有袁杨两家），也属于曹老板不太待见的儒学士族，数“罪”并罚，找了个理由给咔擦了。杨修死前还说吾固以为死之晚也，看来对自己的结局早有预料。

这个版本比较靠谱，符合古代中国权力斗争规律。至于演义版，作者在写这段的时候，有很明显的目的。 演义里的杨修为什么必须被“忌杀”？

当年郭沫若给曹老板翻案，谭其骧先生说了，翻什么翻，曹操历史上从来就不是反派角色。只有在戏曲、演义里面，为了迎合中国观众一分为二的欣赏力，才把曹操搞成白脸。

《三国演义》源于话本，南宋时候的话本由于朝廷衰弱，被金人一路揍到了江南，民族主义情绪比较高涨，因此民间文学也通过树立正统来激发爱国。既然刘备成了正统，曹操自然就成了奸臣（虽然我觉得于和伟老师演谁都像万古碑）。

△《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中曹操的扮演者于和伟（左），此前他曾在新《三国》中饰演刘备（右）。 现在看到的《三国演义》，其实经过了好几个版本的演变，最早的《三国志平话》，和其他三大名著一样，一上来先来段玄幻（西游一本全是玄幻）。

大家可以找一找《司马仲相阴间断狱》，说白了就是楚汉相争时候的那群人转世到了东汉末年分三国。韩信转世成了曹老板，萧何转世成了杨秘书，继续相爱相杀。

《杨修之死》节选自《三国演义》第七十二回“诸葛亮智取汉中，曹阿瞒兵退斜谷”，看回目没杨修什么事，那是因为现在的《三国演义》，都经过了毛宗岗父子的修改。

若是看老本，回目简单粗暴——曹孟德忌杀杨修。真是毫不掩饰啊，这个“忌”字相当突出主题。作者写这个故事，就是为了黑曹操。好不容易找到个能给曹老板扣黑锅的机会，怎么能轻易放过？你黑曹操是人妻控没毛病，嫉贤妒能真跟他没啥关系。

△《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中曹操在铜雀台上吟诵《短歌行》 说杨修“作死”，传递的是一种奴性

文本被写出来之后，解释权就不归作者了，管你罗贯中咋寻思，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著作权保护期早过了，你还能管人咋想吗？就像《金瓶梅》明明是讽刺，拍出来都是情色。

我认识一人，人家就能把反腐宣传片看成大老虎发迹史，从中学习到巴结领导、得到老同志赏识的技巧，反正我是很服。同样，杨修到底为啥死，这口锅该扣给谁，《三国演义》说了不算，《三国志》说了更不算，大家尽可以自行解读。

在一个推崇厚黑学，强调“闷声发大财”的文化环境里，杨修从《三国演义》问世的那一刻起，就成了反面教材。

但是在古代的话语体系当中，执政者杀大臣，如果找不到合适理由，在道德上一定会被抨击，并且载诸史册。

所以，历代皇帝杀大臣，一定得办成铁案，不仅肉体上消灭你，还要道德上打倒你，而且后者更重要。你要是办不成铁案，一时气愤或者图一时爽就给杀了，绝对会被说成昏君。

哪怕是在专制最严苛的时代，也不会有人说演义里的曹操杀杨修没毛病，最多说杨修不会保护自己，何必硬碰硬呢，不然不就死不了吗。

风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网上到处都是“杨修的启示：做人别聪明反被聪明误”、“从杨修之死看秘书工作的为与不为”之类的文章。

从我三岁开始，只要我跟大人有观点不同，大人还说不过我，一定会问我“三国时的杨修是怎么死的”，借此掩饰他的困窘。

现在看网络评论或者老三国演义的弹幕，大部分都是“活该”，为演义里的曹操洗地。其实用史书上的曹操给演义里的曹操洗地本身就很可笑，因为此曹操非彼曹操。

△老版《三国演义》中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 经过艺术加工的人物形象，本身就和历史人物不一样。同样，此杨修也非彼杨修。仅就《三国演义》文本来看，若要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必搞得领导不愉快自己被整的很惨呢，完全可以理解，也没啥不对。

从《军师联盟》的剧情而言，杨修的性格注定了自己的命运，早就料到的结局最终降临，亦有悲凉之意。

但若要说某某恃才放旷，让领导嫉妒了被打压了被穿小鞋了，是他活该是他傻，这就绝对是价值观有问题了。不去指责领导尸位素餐、嫉贤妒能、滥用权力，而去指责有能力的人“不给领导面子”，这本身就是一种奴性。

同样，杨修的好哥们弥衡也是这种价值观的受害者。在戏曲当中，弥衡从来都是正面人物，比如杨派名剧《击鼓骂曹》，当然目的也是为了黑曹操。

有人夸曹操机智（过去叫“奸”），自己不动手，借刀杀人。还有人说弥衡这种人，不值得动手。这种思维默认权力至上，认为文学家不值钱，当大官才是有出息，本身也是奴性思维之一种。凡此种种，最后都将锅扣给文化人自己作死，而不去抨击军阀的滥杀。

近年来以讨好领导、打击同事、鼓励办公室宫斗为主要内容的职场智慧书对这种价值观推波助澜，而有些奇怪的宗教人士也搀合进来。

譬如被“诛十族”的方孝孺，过去从来都是正面角色，是正气、骨气、硬气的象征。结果有位“大师”讲了一段因果报应的故事，说方孝孺他爷爷淹死了一窝蛇好几百条（别问我蛇怎么会被淹死），然后蛇王转世成了方孝孺，作死灭了他老方家满门，“大师”讲座的时候一屋子人点头称是。

这个故事极其恶劣，因为它的潜在逻辑是方孝孺自己才是诛十族的凶手，而不是篡位者朱棣。不去指责朱棣做贼心虚滥杀无辜，而将人头滚滚的责任归结为一位浩然正气的读书人在义愤之时的一句气话，这种对权力的跪拜已经到了顶点。

网络世界有种很奇怪的现象（现实世界也有），一边讽刺知识分子没骨气，一边指责有骨气的知识分子“作死”；一边说中国人缺乏个性，一边嘲笑有个性的人没混好“活该”，说这两面话的往往是一种人，却从来不去质疑领导打压这些人的正当性（压根没有正当性）。

△《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中杨修临刑前凝视蝴蝶 知识分子自有高格，然远至魏晋门阀士族，近数民国文人，多少“杨修”在大江东去浪淘尽后，不过落得世人眼中“满肚子的不合时宜”。其中滋味，又能为何人道邪？

网络是面照妖镜，能让人将压抑已久的人性暴露出来，毕竟有些人只敢在领导不在场的时候畅所欲言。或许，对于某些领导来说，看到下属指责杨修、弥衡（再强调一遍，演义里的他俩）、方孝孺“作死”、“活该”，他就达到“杀”杨修、弥衡的目的了——没有人敢对我说一个“不”字、没有人敢在我面前展现个性，只会向我摇尾乞怜。

新媒体编辑|马茹均

《军师联盟》：你以为的杨修之死，不过是一碗毒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