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赏析讲评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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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诗词赏析

《红楼梦》无疑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一部作品,同时也可以说是最复杂的一部作品。的确,《红楼梦》表着中国古代文化艺术的最高成就。
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一部诗化了的小说杰作。那行云流水般的散文中,处处沁透着诗情的芬芳。《红楼梦》中的大量诗词曲赋,犹如镶嵌在碧海青天里的珍珠和明星,闪耀出奇异的光芒。《红楼梦》在中国小说史乃至中国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有口皆碑,无人不晓。《红楼梦》诗词中数量最多、质量最高的,要算塑造典型形象、隐寓人物命运的诗词了。在这130首诗歌中,有十几套广为传诵的组诗,每组诗词分别歌咏小说的主要人物。
1、女娲石上偈语
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做奇传。名家点评:
这是作者依托神话表明《石头记》创作缘由的一首序诗。
诗中借顽石说自己不能匡世济时,被弃置世间,半生潦倒,一事无成,只好转而蓍书,把自己对现实的观察和感受;写成小说《红楼梦》。所谓‚无才‛,貌似自惭,实则自负,是作者的愤激之言,是一种‚缚将奇士作诗人‛的感慨;以顽石为喻,表现自己不肯随同流俗的傲骨。
小说产生的清朝乾隆年间,正是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个王朝由盛至衰的转折时期;封建主义的经济基础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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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朽,新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已经萌芽,封建制度行将全面崩溃。作者已在‚太平盛世‛的表象后,嗅到了封建阶级垂死的气息;他不满现实,而想‚补天‛,挽回本阶级的颓势,可是,他又看到封建制度的‚天‛已那么破残,根本无法修补了,所以有枉生世间的悲叹。这也正是《红楼梦》中经常流露虚无悲观的宿命论思想的深刻的时代和阶级根源。
但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坚持了他所说的‚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这样,势必如恩格斯所说,‚就不得不违反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见;他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从而把他拉描写成不配有更好命运的人。‛(《致玛·哈克奈斯》)这就使我们从曹雪芹所叙的‚身前身后事‛变即小说中所真实描绘的典型的封建大家庭的衰亡过程,看到了整个封建阶级必然‚一败涂地‛的无可挽回的历史命运。
2、好了歌
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名家点评:
这首歌出现在第一回中。甄士隐家业破败后,夫妻俩到乡下田庄里生活。又赶上‚水旱不收,鼠盗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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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安身,只好变卖了田产,投奔到岳父家。其岳父又是个卑鄙贪财的人,把他仅剩的一点银子也半哄半赚地弄到自己手里。甄士隐‚急忿怨痛‛、‚贫病交攻‛,直正走投无路了。一天,他拄着拐杖走到街上,突然见一个‚疯癫落脱、麻履鹑衣‛的破足道人走过来,叨念出这首歌。这首《好了歌》宣扬了一种逃避现实的虚无主义思想。从宗教的观点看,人们活在世上,建功立业,发财致富,贪恋妻妾,顾念儿孙,全都是被情欲蒙蔽尚不‚觉悟‛的缘故。这首歌就是用通俗浅近的语言来说明这一切都是靠不住的。跛足道人说:‚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又把‚好‛和‚了‛的涵义引申一层,说只有和这个世界斩断一切联系,也就是说只有彻底的‚了‛,才是彻底的‚好‛。所以他这首歌就叫《好了歌》。
《好了歌》的消极色彩是十分明显的,但是我们还不能简单地把它视为糟粕抛弃它。因为作者拟作这首《好了歌》,是对他所厌恶的社会现实的一种批判,尽管是一种消极的批判,也有它的价值。作者出身于一个上层的封建世家,亲自观察了这个阶级的腐朽、堕落,亲身体验了贵族阶级由兴盛到衰败的苦痛,进行了半生深沉的思索,激起他强烈的愤感,他要痛骂,他要诅咒,《好了歌》便是痛骂的歌、诅咒的歌。作者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他倾注一腔心血,虚构了大观园那样一个如诗如画的环境,塑造了那么多善良纯洁的少女形象,描绘了那么多有情有趣的事物,可见,作者是多么懂得生活,有着多么高雅的生活情趣呀!有爱必然有憎,他描写贾赦、贾珍、贾琏之流猪狗不如的品德和行为,就是对他憎恶的对象的鞭苔。而最后,无论他所爱的还是他所憎的,都一齐毁灭了,就使他堕入一种难以解脱的精神痛苦之中。了解了作者的生活态度,再看他写的这类具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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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色彩的东西,就能够把它放到适当的地位去理解了。也就是说,作者世界观中尽管有虚无消极的一面,但同无爱无憎的和尚道士不同;如果没有深厚的生活激情,岂能写出这样一大部博大精深的《红楼梦》来?
3、西江月·批宝玉二首
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伯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执挎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名家点评:
第三回书写黛玉到荣府后,见过贾府大部分人,最后才见到宝玉。这是两个主人公第一次会面,也是第一号人物宝玉第一次在读者眼中出现,所以作者对宝玉的装束和神采作了大力铺张渲染,又写了这两首批宝玉的词。‚批‛字是打批语、下判断的意思,与今作‚批评‛、‚批判‛解不同。
这两首词,字面上句句是对宝玉的嘲笑和否定,实质上句句是对他的赞美和褒扬。从封建阶级伦理道德标准衡量,宝玉是个被否定的人物;可是从作者的人生观和社会观来看,他却是个和那些国贼禄蠹完全相反的、保持着人类善良天性的真正的人。两首词句句都是反话。宝玉不假矫饰地表现自己的天性,在那样的贵族之家必然要处处受束缚、限制,于是就要产生苦闷,就要采取种种方式渲泄,在道学先生们看来这就是‚寻愁觅恨‛‚似傻如狂‛了。相貌好是真,‚腹内草莽‛就未必。宝玉读书多,知识博,文思快,才情大,看他在大观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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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才题对额时一套一套有根有据的议论,看他拟的那些匠额和对联,不是使包括贾政在内的所有在场的人都相形见拙吗?看他写的《芙蓉女儿诔》、《姽婳词》等等,简直够个像样的文学家了。连宝钗都说他‚每日家杂学旁收的‛承认他懂得多,怎么能说是‚腹内原来草莽‛?‚不通世务‛,是因为他厌恶贾雨村之流的政客,不屑与之为伍。不愿读的文章也只是那些‚圣贤‛的说教和一文不值的科举时文。‚那管世人诽谤‛,正表现了宝玉不苟且、不随俗、独立不迁的个性。这样的贵族青年,按封建阶级‚接班人‛的标准要求,自然是‚无能第一‛‚不肖无双‛了。他既不能像其祖先那样‚理朝廷、治风俗‛,为皇帝做个贤臣良相;也不能像凤姐那样治家理财,撑起家业的门面,自然是‚于国于家无望‛了。于是他就成了贵族之家的‚子弟戒‛了。
这两首诗集中地描绘了宝玉的叛逆性格,这个典型的意义也就在对封建阶级的叛逆上。值得注意的是‚贫穷难耐凄凉‛一句。这是预示贾家败落后,宝玉要有一段困苦不堪的生活经历。第十九回写宝玉探花袭人家,袭人的母亲和哥哥慌忙招待宝玉,摆上一桌子果品,可是袭人觉得没有一样可吃之物,只给宝玉拈了几个松子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给宝玉。这是何等娇贵!就在这个地方脂砚斋有条批语说:同将来宝玉‚寒冬噎酸甭,雪夜围破毡‛对照起来看,令人叹息。宝玉在八十回以后的经历,虽然不好乱猜,但有一段贫穷的经历是可以肯定的,同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大相径庭。
4、红楼梦曲-引子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穋曲演红楼梦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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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名家点评:
曲子一开头就对男女情爱发出慨叹,这同第一回里说的‚大旨谈情‛是一致的。但我们不能据此就把《红楼梦》视为一部言情小说。如果仅仅是写爱情故事,作者为什么又有‚谁解其中味?的担心?这首曲和以下诸曲中,都隐含着一种对命运不可知的唱叹,说明作者有更深广的寄托。
《红楼梦》的内容是复杂的,主题也是多层次的,其中之一就是表现了作者的妇女观。作者认为,妇女无论就天资、才干等任何一方面说,都不让须眉,只是那个社会把她们的聪明才智压抑埋没了。特别是随着封建家族的衰落,那么多无辜的女孩子随着一齐毁灭,这是作者痛惜不已的。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红楼梦》是一曲女儿们的颂歌和挽歌。
5、枉凝眉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穋曲演红楼梦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理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磋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名家点评:
这首曲是专门咏叹宝玉和黛玉的。《枉凝眉》意思是白白地皱眉头,命运就这样无情,追悔、痛苦、叹息、遗憾,全都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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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僧一道对顽石说的‚美中不足,好事多磨‛,是大有深意的,宝黛爱情的幻灭就是一条注脚。一个是绝色佳人,一个是翩翩少年;一个聪明绝顶,一个博学多才;一个无意于功名利禄,一个从不说‚仕途经济‛的混帐话;她整天为他哭泣叹息,他整天为她牵肠挂肚;她心里只有他,他心里只有她——这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然而在荣国府那样的牢笼里,他们的爱情始终被压抑着。张生还可跳过粉墙去同莺莺幽会,杜丽娘还可在梦里同柳梦梅结成夫妻,宝玉和黛玉最终连这点幸运也没有。封建道德观念在贵族之家就是天条,窒息了人的一切天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及贾家的败落最终隔断了他们的缘分。黛玉这个多情善感的女孩子,像一支柔嫩的小草在‚风刀霜剑‛凌逼之下枯槁了。她和宝玉的恋爱过程,始终伴随着痛苦和烦冤,最终还是一场虚幻,‚命运‛把他们大大地捉弄了一场。这出和着血泪的恋爱悲剧,不仅使作者为之‚泪尽‛,二百年后的今天仍是人们谈论不尽的话题。
6、判词‚可叹停机德‛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穋曲演红楼梦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名家点评:
这一首说的是薛宝钗、林黛玉两个人。
‚宝玉看‚副册‛仍是不解,又去看‚正册‛,见第一页上‚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钗‛(两株枯木是‚林‛字,雪谐‚薛‛。下面就是这首判词。
第一句是说宝钗有封建阶级女性最标准的品德。她‚品格端方,容貌丰美‛,‚行为豁达,随分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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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府主奴上下都喜欢她。作者又说她‚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正是封建时代有教养的大家闺秀的典型。她能规劝宝玉读‚圣贤‛书,走‚仕途经济‛的道路,受到宝玉冷落也不计较。黛玉行酒令时脱口念出闺阁禁书《西厢记》、《牡丹亭》里的话,她能偷偷提醒黛玉注意,还不让黛玉难堪。按当时贤惠女子的标准,她几乎达到无可挑剔的‚完美‛程度。但读者同这个典型总是有些隔膜,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她对周围恶浊的环境太适应了,并且有时还不自觉地为恶势力帮一点小忙。如金钏被逼跳井后,她居然不动感情,反倒去安慰杀人凶手王夫人。有人评论说,她是个有尖不露、城府很深、一心想当‚宝二奶奶‛的阴谋家,这也似乎有些太过分了。她自己既是封建礼教的卫道士,又是个封建道德的受害者。贾家败落后,她的下场也不妙,‚金钗雪里埋‛就是预示。
第二句是说林黛玉是个绝顶聪慧的才女。她的才华是大观园群芳之冠,是智慧的女神。她从小失去父母,寄养在外祖母家,尽管是贾母的‚心肝肉‛,可是以她的敏感,总摆脱不了一种孤独感。特别是在对宝玉的爱情上,几乎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好在宝玉对她一往情深,处处宽慰她,哪怕是篱玉歪派给他的‚错误‛,他也承认。这样,他们的爱情就在一种奇特的、连续不断的矛盾痛苦中发展着。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了,哭时要比笑时多;刚刚和好了,突然又闹翻了,闹翻一次反倒加深一次感情。他们的爱情在有形无形的外界压力下,形成一种畸型。在荣国府那样的环境里,越敏感的人就越忍受不了。黛玉的悲剧就在于她不会像宝钗那样会装‚糊涂‛,她太聪明了。
宝钗和黛玉是一对相互对称的典型:一个胖、一个瘦;一个柔,一个刚;一个藏愚守拙,一个锋芒毕露;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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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满意足地成为‚宝二奶奶‛,一个凄凄惨惨地不幸夭折。但这一对情敌中没有胜利者,后两句说得明白:宝玉的心仍在‚林中挂‛宝钗要冷清清地守一辈子活寡。
7、判词‚霁月难逢‛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穋曲演红楼梦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天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名家点评:
宝玉在‚薄命司‛里看见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是按照大观园内女孩们的身分、地位划分的。贵族小姐、少奶奶们的名字都在正册中,介于小姐和丫鬟间的女孩儿名字在副册中,上等丫鬟的名字在又副册中。宝玉是从又副册看起的。这一首说的是晴雯。
判词前还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
霁月难逢,是说像晴雯这样的好姑娘难以找到;同时‚难逢‛又是‚难于逢时‛,即命运不好的意思。彩云易散,是预示她薄命早死。画里的‚乌云浊雾‛也是说她的遭遇将是一塌糊涂。
晴雯相貌美丽,心地纯洁,聪明伶俐,双手又巧,是怡红院里最拔尖的女孩子。虽是奴婢,但从不自轻自贱去巴结谁;相反性格刚烈,疾恶如仇,有话便说,而且常常是一针见血。这就坏事了。荣府大太太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是个心地邪僻的奴才,就因为晴雯平日不趋奉她,便忌恨在心,乘着‚绣春囊事件‛阴毒地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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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手脚,在王夫人面前说:‚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生得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会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趒趒,大不成个体统。‛这段话在一个爱子如命的封建贵妇心理上起什么作用,就可想而知了。王夫人认为是晴雯把宝玉勾引坏了,把她叫来,尖酸刻薄地辱骂一顿。当王善保家的随着凤姐来到怡红院搜检她时,‚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掉出来‛当场给王善保家的一个大难堪。这种宁折不弯的性格,使她想当奴才也不可得了。就在她病体支离的情况下,被赶出大观园,在她那个不成器的姑舅哥哥的又破又脏的家里凄凄惨惨地死去,年仅十七岁。
鲁迅先生说过,悲剧就是把人间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你看。《红楼梦》把晴雯这个聪明美丽的少女写得光彩四射,楚楚动人,又把她的结局写得让人刺心搅肺,心酸泪落,引起人们深沉的思索,这就是现实主义手笔的魅力。
8、分骨肉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穋曲演红楼梦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家点评:
这首曲是唱探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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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肉指父母与儿女之间的关系,《分骨肉》,是说儿女与父母永远分离。
佛教认为人生有‚八苦‛,其一是‚爱别离‛,就是不得不与亲爱的人们别离。探春在众姊妹中结局不是最坏的,她遭遇的是与亲人不能再见的苦痛。以探春的品貌和才干,尽管是‚庶出‛,如果在家族的盛世,也不会让她远嫁到天边去的。她的远嫁,一定是在家世没落时出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与高鹗续书有别。探春本人对她的远嫁倒也不那么特别沉痛。从本曲临行前告别致意的话来看,想得开,看得开,很豁达。这同她的性格有关。她为人处事刚强决断,颇具男人之风。同时,她对贾家这个腐败下去的家族有自己的观察和判断。在七十五回里,她说:‚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惑奸谗抄检大观园‛时,她说:‚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看得够明白了。这是探春的悲愤,也是作者的悲愤。
9、聪明累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穋曲演红楼梦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
家富人宁,终有个家散人亡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一场辛苦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名家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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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曲是唱王熙凤的。
《聪明误》,是知进不知退,聪明反被聪明误之意。凤姐是作者着力刻画、塑造的人物,也是最成功的一个典型。她是荣府内实际上的第一号当权人物,各类人物都围绕着她活动着。对于她,人们有各种各样的评价,我们还是先来看看作者对她的看法。第六十五回里,贾琏的心腹小肠兴儿对着尤二姐议论凤姐说:‚若提起我们奶奶来,心里歹毒,口里尖快……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她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她。皆因她一时看的人都不及她,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有人敢拦她。又恨不得把银子钱省下来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她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她讨好儿。估着有好事,她就不等别人去说?她先抓尖儿;或有了不好事或她自己错了,她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她还在旁边拨火儿。‛这些话是通过兴儿的嘴说出来的,实际上就是作者的看法。她是封建阶级中最有才干,也是最贪得无磨的一个。在‚弄权铁槛寺‛一回里,她对老尼静虚说:‚你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为了三千银子,她略施一点小手段,就害死了张金哥和长安守备的儿子。此外还有贾瑞、鲍二家的、尤二姐等人都先后死在她手里。兴儿还说她:‚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她是贾家这座大厦的顶梁柱,同时又是这座大厦的蛀虫;她照管着贾家的‚长明灯‛,又恨不得一口喝干灯里的油。、连她自己都承认‚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实际上她一步也没退,当忽喇喇大厦倾倒时,第一个就要把她压死。脂砚斋批语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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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贾家败落后,她要被关押在‚狱神庙‛,有一番‚身微运蹇‛、‚回首惨痛‛的经历,最后凄惨地死去。
10、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妹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名家点评:
这首曲唱的是宝玉、宝钗、黛玉三个人。
本来曲牌名都是固定的,如《山坡羊》、《寄生草》之类,按其格式往里填词。《红楼梦曲》的这些曲名全是作者临时撰杜的,既像曲牌,又是对内容的概括或提示。像这首《终身误》的曲牌名,就是对宝、黛爱情悲剧的感慨,可作标题看。
曲中的‚俺‛,当然是宝玉。薛家到了荣国府后,就有一种舆论说,宝钗带的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宝钗具备封建阶级女性的一切‚美德‛,她比黛玉更符合荣府少奶奶的标准,不管她自己是否有意去争取,她都是胜利者。然而宝玉一心只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林妹妹身上。第三十六回,宝玉睡中觉时连喊带骂地说出这样的话:‚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什么是金玉良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宝、黛志向一致,趣味相投,在大观园长期生活中建立起死生不渝的爱情。有情的不能成为眷属,无情的反倒硬被拉在一起,这是封建时代常见的婚姻悲剧,贵族社会也不例外。黛玉在那个‚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里淌着眼泪度过了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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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的一生,死了。宝玉同冷美人宝姐姐结了婚。没有爱情的婚姻能有什么幸福?他对黛玉刻骨铭心的爱情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加上家业破败,他亲爱的姐妹们或死或散,全部被抛入黑暗的深渊。他对这个世界彻底幻灭了,最后毅然‚悬崖撒手‛,当了和尚,一定了之。宝钗要孤独凄凉地去熬未来的岁月,其实也是个失败者。宝、钗、黛三人的爱情悲剧,实质是社会悲剧。
整部《红楼梦》像一个巨大的生活长流,各种矛盾自然地交织在一起,自然地演进,自然地激化,自然地结束。作者很少安排巧合的情节。高鹗的续书把黛死钗嫁扭在一起,‚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一边极喜,一边极悲,很富戏剧色彩,但这未必符合曹雪芹原意。曹雪芹究竟怎样安排、处理宝、钗、黛三者结局的具体情节,已不易推知了。
11、收尾-飞鸟各投林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穋曲演红楼梦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还了命,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名家点评:
这是《红楼梦曲》总收尾的曲子。
《飞鸟各投林》,是‚家散人亡各奔腾‛的另一种说法,与‚树倒猢狲散‛同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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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收尾的曲子是对以贾家为代表的封建贵族阶级命运的概括,也可以说是一首带有朴素辩证法思想的主题歌。
作者一生由‚饮甘餍肥‛的贵族子弟跌落成一个‚举家食粥‛的落拓文人。他看到封建社会处处充满矛盾斗争,一切都在运动,都在产生和消失。这种客观的辩证法印在作者头脑中,就形成了他朴素的辩证法观念。在第十三回中作者通过秦可卿之口说:‚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所能常保的。‛这就是说‚物极必反‛,有始必有终,有盛必有衰,这个客观规律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这首《飞鸟各投林》的曲子等于宣布:凡是封建统治阶级所拼命追求和维护的一切,都是注定要灭亡的。曹雪芹依据他的朴素辩证法思想忠实地描绘了大观园内外的社会生活,正像他自己宣称的:‚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蹬迹,不敢稍加穿凿‛,因而《红楼梦》所反映的贵族家庭的兴衰始终,是符合历史的辩证法的。作者写他们的‚极盛‛,正是要反衬他们的‚极衰‛;写他们的‚赫赫扬扬‛正是要反衬他们的‚烟消火灭‛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写贾家最后又‚沐天思‛、‚延世泽‛、‚兰桂齐芳‛,安排一个不喜不悲的‚团圆‛结局,是违背曹雪芹原意的。曹雪芹设计的结局是‚乐极悲生,人非物换‛,‚树倒猢狲散‛。按照作者朴素辩证法的观点,荣国府并不永远‚荣‛,有荣必有枯,而且要枯得很惨;宁国府也不永远‚宁‛,有宁必有危,‛终要有破家灭族的一天。从脂砚斋批语透露的曹雪芹所写的八十回以后的部分情节看,贾家败落后,当年‚金窗玉槛‛、‚珠宝乾坤‛的大观园要变成‚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的一片凄凉颓败景象。被撵出大观园的宝玉和宝钗要有一段‚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困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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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王熙风要有一个‚身微远蹇‛、‚回首惨痛‛的可悲下场;惜春要沿门托钵,‚缁衣乞食‛;贾赦、贾珍之流要被撤职罢官,扛上枷锁,或被杀头,或被流放充军。贾家如此,与他们有关联的其他史、王、薛三族也一样,得势时他们互相‚扶持遮饰‛,势败时也要一齐完蛋。他们都向自己的对立面转化了去。这首《飞鸟各投林》的曲子,就是对他们下场的形象描绘。
曹雪芹毕竟是二百多年前封建贵族出身的一位作家,他的世界观中存在着深刻的矛盾:他对他出身的贵族阶级充满厌恶和愤慨,但又和这个阶级难解难分地联在一起;他清楚地看到这个阶级不配有更好的命运,但又不知道谁是历史的主人;他尖锐地揭露和批判了封建社会的腐败,但又提不出超出封建主义范畴的政治思想。他看到了社会现象的发展和变迁,但只是把它看成是一种简单的循环,如认为‚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就是错误的‚历史循环论‛。所有这些都反映了曹雪芹历史的和阶级的局限性,也反映了他朴素辩证法思想的局限性。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与中华文化》中有一个论断,认为这首曲子是《红楼梦》全剧三大主线之一的‚人散‛原文摘录如下:
……这第三条大线就是‚人散‛人散虽与家亡相联,又自成体段,前文已经说过。秦可卿与风姐托梦的结语,说了两句七言诗——秦可卿也能诗!岂不甚奇?须知所谓‚正邪两赋而来‛之人,大抵皆属于诗人型.这是个专题,宜有专文讨论。如今只说可卿最后说道是:‚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署名‚梅溪‛的,于此便批:‚不必看完,见此二句,便欲堕泪。‛可知这人散一线,是书中最后的一局——也就是结局,所以它独自构成一大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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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去后诸芳尽‛,有几层涵义。一即字面义;三(孟、仲、季,即‚九十春光‛过去了,百花凋谢.二是‚三春‛又指书中所叙三次重要的元宵佳节——第十八回省亲,第五十四回夜宴,与八十回后某回的一次元宵节(大约是巨变的发生三是‚三春‛又指贾氏姊妹,元、迎、探,特别是探春一去,方是人散的总溃之始。这两句诗总括地表述了大势.我们当然还是‚欲知其详‛我以为这就要向雪芹给我们留下的另一段曲文去参会——就是第五回《红楼梦曲子》正曲第末支,那首惊心动魄的《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单只这‚飞鸟各投林‛五个大字,已然道尽了‚人散‛的意味。这曲子笔大如椽,音调悲慨,总结了全书,我说是‚结局‛,全书的结局就是‚人散’。大约不是我的一时的错觉吧!
这首极端重要的曲文,是探佚学和结构学的一把关键之启钥,纲领之提挈,把它研究透彻、的确了,将是‚红学’的一大贡献。但就我个人来说,一时还未能做到。只有一些零碎的看法,姑且提供参考。
这首曲文应是每句暗切一入之?事。例如‚有恩的,死里逃生‛,是指巧姐,正谓‚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者是矣。又如‚欠泪的,泪已尽‛,人人都能指为晴切黛玉。即此二例,其曲文体例确然可知,非我们穿凿可比。循此体例,就可以试作推寻了鄙意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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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两句总括‚家亡‛
有恩的,死里逃生——巧姐
无情的,分明报应——宝钗、妙玉欠命的,命已还——元春欠泪的,泪已尽——黛玉冤冤相报实非轻——迎春
分离聚合皆前定——探春、湘云欲识命短问前生——凤姐老来富贵也真侥幸——李纨看破的,遁入空门——惜春
痴述的、枉送了性命—一秦可卿
以上十二句,本以为恰好分属十二钗,但首二句并非妇女之事,而脂批于此正有总括荣宁的语义(其实应是总括贾王史薛四门),那么可知此二句是先从‚家亡‛领起,以下才是每句分属。又由于只剩下了十句,‚分离、聚合‛明明是两者的合词并詠,这又明白了还有一句应该也是合詠二人,于是我寻找这个可能性时,发现‚看破的,遁入空门‛也可能包括妙玉惜春二人而言。但细味其言,终以指惜春更为切合,盖妙玉之出家,固幼年多病,为父母所舍身,又因避权势仇家之难,方进京入园的,并非‚看破‛之故,因此我仍以本句只指惜春,而并妙姑于宝钗一起,理由全在不能忘记‚报应‛二字是眼目。宝钗属于‚无情‛,书中有明文点破(她抽的花名酒筹是‚任是无情也动人‛,是为力证。),这样是合榫的。
12、判词‚根并荷花一径香‛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穋曲演红楼梦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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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名家点评:
这一首说的是香菱。
宝玉看又副册判词不解,又去翻副册,见上面‚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接着便是这首判词。
香菱是薛家的丫头,是奴婢,进不了‚正册‛;可她原是甄士隐家的贵小姐,也不能进‚又副册‛,所以作者就把她安排在介于主奴之间的‚副册‛里。
第一句是说,‚香菱‛原来就是‚英莲‛;英莲三岁时被拐子拐走,养到十几岁卖给薛蟠,给这个花花太岁作了侍妾。后来薛蟠娶了个搅家不贤的泼妇夏金桂,又贪又嫉,又狠又毒,香菱受尽他们的凌辱虐待,含恨而死。关于香菱的结局,这首判词说得很明确。高鄂的续书写夏金桂死后,香菱被扶正,当了正夫人,是显然不符曹雪芹的意图的。
如果说甄家的小荣枯映衬着贾家的大荣枯,那么香菱的命运也是对大观园群芳命运的一个暗示。谁能想象得到娇生惯养的甄家的掌上明珠,会成为一个让人作践的奴才呢?谁能容忍那么聪明俊秀的姑娘,配给一个只会作‚哼哼韵儿‛的蠢材呢?有人说过这是‚玉碗金盆贮以狗((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实在令人惋惜。英莲就是‚应怜‛,从作者宿命的观点看来,这是不可解的,命运是无情的。
13、通灵宝玉与金锁铭文
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通灵宝玉铭文:莫失莫忘,仙寿恒昌。金锁铭文: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名家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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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四句铭文分别铭刻在宝玉佩带的通灵玉和宝钗佩带的金锁之上,出现在第八回中。
这两句铭文恰好是对仗工整的一副联语,也是所谓‚金玉良缘‛的根据。从字面上看,这是两句好话,但用在‚二宝‛身上就带有明显的嘲讽意味。将来一个要出家当和尚,一个要守活寡,长寿又有什么用?说是‚仙寿恒昌‛,宝玉并没有成佛作主;说是‚芳龄‛永继,宝钗同样要衰老贫病。其实不过是表面吉利的两句空话而已。
14、贾宝玉《红豆曲》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剪不断的绿水悠悠。
15、葬花辞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英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研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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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入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依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依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依收葬,未卜依身何日丧?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名家点评:
《葬花吟》是林黛玉感叹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也是作者曹雪芹借以塑造这一艺术形象,表现其性格特性的重要作品。它和《芙蓉女儿诔》一样,是作者出力摹写的文字。这首风格上仿效初唐体的歌行,在抒情上淋漓尽致,艺术上是很成功的。
这首诗并非一味哀伤凄恻,其中仍然有着一种抑塞不平之气。‚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就寄有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愤懑;‚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岂不是对长期迫害着她的冷酷无情的现实的控诉?‚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则是在幻想自由幸福而不可得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愿受辱被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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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低头屈服的孤傲不阿的性格。这些,才是它的思想价值之所在。
这曾诗的另一价值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探索曹雪芹笔下的宝黛悲剧的重要线索。甲戌本有批语说:‚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憾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日:‘先生身非宝主,何能下笔?‛即字字双圈,批词通仙,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玉兄之后文再批。’噫唏!阻余者想亦《石头记》来的,散停笔以待。‛值得注意的是批语指出:没有看过‚玉兄之后文‛是无从对此诗加批的;批书人‚停笔以待‛的也正是与此诗有关的‚后文‛。所谓‚后文‛毫无疑问的当然是指后半部佚稿冲写黛玉之死的文字。如果这首诗中仅仅一般地以落花象征红颜薄命,那也用不着非待后文不可;只有诗中所写非泛泛之言,而大都与后来黛玉之死情节声切相关时,才有必要强调指出,在看过后面文字以后,应回头来再重新加深对此诗的理解。由此可见,《葬花吟》实际上就是林黛玉自作的诗谶。这一点,我们从作者的同时人、极可能是其友人的明义《题红楼梦》绝句中得到了证明。诗曰;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如。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似谶成真‛,这是只有知道了作者所写黛玉之死的情节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以前,我们还以为明义未必能如脂砚那样看到小说全书,现在看来,他读到过后半部部分稿子的可能性极大,或者至少也听作者交往的圈子里的人比较详尽地说起过后半部的主要情节。如果我们说,明义绝句中提到后来的事象‚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之类,还可由推测而知的话;那么,写宝王贫穷的‚王孙瘦损骨嶙峋‛,和写他因获罪致使他心中的人为他的不幸忧忿而死的‚惭愧当年石季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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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诗句,是再也无从凭想象而得的。上面所引之诗中的后两句也是如此:明义说,他真希望有起死回生的返魂香,能救活黛玉,让宝、黛两个有情人成为眷属,把已断绝的月下老人所牵的红丝绳再接续起来。试想,只要‚沉痼‛能起,‚红丝‛也就能续,这与后来续书者想象宝、黛悲剧的原因在于婚姻不自主是多么的不同!倘若一切都如程伟元、高鹗整理的续书中所写的那样,则宝玉已有他属,试问,起黛玉‚沉痼‛又有何用?难道‚续红丝‛是为了要她做宝二姨娘不成?
此诗‚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等末了数句,书中几次重复,特意强调,甚至通过写鹦鹉学吟诗也提到。可知红颜老死之日,确在春残花落之时,并非虚词作比。同时,这里说‚他年葬侬知是谁‛,前面又说‚红消香断有谁怜‛、‚一朝飘泊难寻觅‛等等,则黛玉亦如晴雯那样死于十分凄惨寂寞的境况之中可以无疑。那时,并非大家都忙着为宝玉办喜事,因而无暇顾及,恰恰相反,宝玉、凤姐都因避祸流落在外,那正是‚家亡莫论亲‛、‚各自须寻各自门‛的日子,诗中‚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或含此意。‚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几句,原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怜落花而怨及燕子归去,用意甚难把握贯通。现在,倘作谶语看,就比较明确了。大概春天里宝黛的婚事已基本说定了,即所谓‚香巢已垒成‛,可是,到了秋天,发生了变故,就象梁间燕子无情地飞去那样,宝玉被迫离家出走了。因而,她悲叹‚花魂鸟魂总难留‛,幻想着自己能‚胁下生双翼‛也随之而去。她日夜悲啼,终至于‚泪尽证前缘‛了。这样,‚花落人亡两不知‛,若以‚花落‛比黛玉,‚人亡‛(流亡也)说宝玉,正是完全切合的。宝玉凡遭所谓‚丑祸‛,总有别人要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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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倒霉的。先有金钏儿,后有晴雯,终于轮封了黛玉,所以诗中又有‚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双关语可用来剖白和显示气节。‚一别秋风又一年‛,宝玉在次年秋天回到贾府,但所见怡红院已‚红瘦绿稀‛(脂评)潇湘馆更是一片‚落叶萧萧,寒姻漠漠‛(脂评)的凄凉景象,黛玉的闺房和宝玉的绛芸轩一样,只见‚蛛丝儿结满雕梁‛(脂评谓指宝黛住处),虽然还有宝钗在,而且以后还成其‚金玉姻缘‛,但这又怎能弥补他‚对境悼颦儿‛时所产生的巨大精神创痛呢?‚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难道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这些只是从脂评所提及的线索中可以得到印证的一些细节,所述未必都那么妥当。但此诗与宝黛悲剧情节必定有照应这一点,大概不是主观臆断吧;其实,‚似谶成真‛的诗还不止于此,黛玉的《代别离·窗风雨夕》和《桃花行》也有这种性质。前者仿佛不幸地言中了她后来离别宝玉的情景,后者则又象是她对自己‚泪尽夭亡‛(脂评)结局的预先写照。
有人说,《葬花吟》是从唐寅的两首诗中‚脱胎‛的(《红楼梦辨》)。诗歌当然是有所继承借鉴的,但不应把文艺创作的‚源‛和‚流‛的关系弄颠倒了。说到《葬花吟》在某些遣词造句、意境格调上利用前人之作,实不必到明人的集子中去找。唐初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中‚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类为人熟知的诗句还不足以借取利用吗?即如葬花情节,也未必径取唐寅将牡丹花‚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事,作者的祖父曹寅的《楝亭诗钞》中也就有‚百年孤冢葬桃花‛的诗句,难道还不足以启发他的构思吗?但这些都是‚流‛,都仅仅是利用,既不表现诗的主要精神,也决不能代替作者源于现实生活的创造。何况,如前所述,此诗中,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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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笔鬼斧神工之处,完全不在于表面上那些伤春惜花词句的悱恻缠绵。
当然,《葬花吟》中消极颓伤的情绪也是极其浓重且不容忽视的。它曾对缺乏分析思考能力的读者起过不良的影响。这种情绪虽然在艺术上完全符合林黛玉这个人物所处的环境地位所形成的思想性格,但毕竟因作者在某种程度上有意识借所倾心的人物之口来抒发自己的身世之感,而显露了他本身思想的弱点。我们同情林黛玉,但同时也看到这种多愁善感的贵族小姐,思想感情是十分脆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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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诗词赏析讲评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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