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里的新年flag

文/常小仙

今人每到岁末，会有总结的习惯——捋捋一年的得失成败，再竖若干flag，以图来年更努力。读《诗经》，意外发现，古人也有类似的习惯。一年到头了，也要写份总结，感慨几句，如此方有辞旧迎新的仪式感。《诗经·唐风·蟋蟀》就是一位士人岁暮述怀的诗。

蟋蟀在堂，岁聿（yù）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qú）。

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

无已大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juě）。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tāo）。

无已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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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蟋蟀在堂，岁聿其莫。”“聿”就是“曰”；“莫”就是“暮”。——蟋蟀钻到堂上的时候，一年就到岁末了。

可能大家会觉得有点奇怪：岁末无论是阳历12月底，还是阴历腊月底，都天寒地冻的，哪来的蟋蟀啊？

其实，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了解古代的“月建”制度。

“月建”，又称月令，是古人干支纪月的一种方法。古人把大地分为十二个方位，分别以十二地支表示：正北为“子”，东北1点钟方位为“丑”，东北2点钟方位为“寅”，正东为“卯”……分别对应农历11月，农历12月，农历1月……称为“子月”“丑月”“寅月”“卯月”……

古人观察天象时发现，北斗星绕着北极星在天空中旋转是有周期的，季节不同，北斗星勺柄所指的方向也不同，这个周期正好是一年。于是，他们就把北斗星勺柄指示的十二个方位和十二个月对应起来，称为“十二辰”。当北斗星勺柄指向正北时，对应“子月”，就是“建子”；当北斗星勺柄指向东北1点钟方向时，对应“丑月”，就是“建丑”；依此类推，指向“寅月”，就是“建寅”，其他就是“建卯”“建辰”“建巳”……这就是“十二月建”。“建”的意思即北斗星勺柄正指的方向。

“十二月建”和“二十四节气”，都和地球绕太阳旋转的周期有关，同属于阳历体系，与指示月亮圆缺周期的阴历（农历）一起，配合指导农时。

不同朝代的历法是不同的。夏朝“正月建寅”，就是当北斗星勺柄指向2点钟方向时，以“寅月”（农历为1月）为一年岁首（即正月），这就是“正月建寅”。商朝“正月建丑”，就是当北斗星勺柄指向1点钟方向时，以“丑月”（农历12月）为一年岁首。周朝“正月建子”，就是当北斗星勺柄指向正北方向时，以“子月”（农历11月）为一年岁首。

我们都知道，《诗经》创作的年代大概在西周初年到春秋中叶，这首诗里所用的历法就是周朝历法，“岁聿其莫”，即周历的岁末。周朝“正月建子”，以农历11月为次年的正月，那么一年的岁末也就是农历的10月，正好是蟋蟀“在堂”的时令。

可能大家又要问了，那《诗经·豳风·七月》里也写过：“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难道也是周朝“建子”的历法吗？我觉得这里的七月、八月、九月、十月，应该用的是农历，因为只有用农历，才能解释得通蟋蟀的生活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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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释完“月建”的历法，我们就明白诗人为何以蟋蟀起兴。其实，蟋蟀除了暗示时令，应该还有一个意义，那就是透露出一种凄凉的心境。我们今天的人，已经很少亲近大自然了，对于大自然的气息没有那么敏感。而古时的人，处在农业社会，对于自然的感触是很敏锐的。所以，当蟋蟀从田野里跑到家中的堂上，诗人听到蟋蟀叫，一下子就感受到了秋气的肃杀，感受到时光的迁移，那种时不我予的惆怅，一下子就涌上心头。因此就有了第二句：“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我很不高兴啊，光阴逝去得太快了！

蟋蟀是古典诗词中的常见意象。东晋谢混诗里写过：“悟彼蟋蟀唱，信此劳者歌。有来岂不疾，良游常蹉跎。”南朝瘐信的《愁赋》里应该也出现过“蟋蟀”，可惜此赋已失传。宋代岳飞的《小重山》里有诗句：“昨夜寒蛩（蟋蟀别称）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南宋叶绍翁也写过：“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知有儿童挑促织（蟋蟀俗名），夜深篱落一灯明。”更不用说姜夔那首著名的《齐天乐·蟋蟀》，有“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这样漂亮的名句。在这些诗里，蟋蟀都是以“秋虫”的形象出现的，并且代表的多是一种凄凉萧瑟的心境。这个文学意象最早的来源，就出自《诗经》，它所代表的情感，就由这首《唐风·蟋蟀》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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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大康”就是泰康。“无”，勿。“已”，过分、过度。“职”，尚、还要。“居”，处，自己担任的职位。这句话的意思是：也不要过分地追求安乐，还是要好好想想自己的工作与职责。

大家可能会觉得有点奇怪，刚刚还听着蟋蟀在堂上叫，感觉日月如梭，心有不爽，怎么突然就跳到不要享乐、好好工作上了？这转折也太快了，难道是领导突然站到身后了吗？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一点联想能力，这其实是因为诗里隐去了一层意思没有明说。

《诗经》的句子通常短小精悍，但也不失蕴藉婉转，常有摇曳之态。它在“今我不乐，日月其除”后面隐去的内容其实是诗人的一种微妙心理：时间流逝得太快了，那该怎么办呢？及时行乐吧！不过，这个念头似乎只是一闪，诗人就回归了理性：还是不要放纵了，要多想想自己的职责。到这里，我们可以大致猜到诗人的身份，他有职务，那么就不是普通老百姓，而应该是一个士人，这首诗很有可能是一首文人诗。

“好乐无荒，良士瞿瞿（qú）。”“好乐”就是喜欢玩乐。“荒”，荒废。“良士”，贤良之士。“瞿瞿”，警惕的意思。如果把最后一句翻译成现代文，大概相当于诗人给自己竖了个flag：新的一年要做个贤良之士，一方面好好玩，另一方面又不荒废正业，要时时警戒自己把握好度。诗人做到没有？我们不得而知。不过，这种内心又想玩，又不想耽误正事，左右互搏、信誓旦旦的样子，真像极了我们现代人。新年立flag就是为了打脸用的，有可能古今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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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的意思和首章差不多。“日月其迈”，就相当于“日月其除”，意思是时光流逝。所不同者，“职思其外”，想想职务之外的事。“良士蹶蹶（juě）”，“蹶蹶”，动作敏捷。这一章诗人立的flag大概是要当个勤快人，除了干好分内事，还要做做兼职？

第三章就很有意思了。“蟋蟀在堂，役车其休。”古代的平民，日常除了要交赋税，还要服劳役，役车就是服劳役的人乘坐或拉的车，役车平时参与劳作，但到了岁末，人与车就会回家休整，这就是“役车其休”。读到这里，有没有联想到今天的春运返乡潮？中国人一年在外打拼再辛苦，到了年底，还是一定要回到故乡，和家人团聚，这像不像“蟋蟀在堂，役车其休”？

“今我不乐，日月其慆。”“慆”同“滔”，也是过去、逝去的意思。“职思其忧”，相当于居安思危。“良士休休”，“休休”，安闲自得貌。这一章诗人立的flag是啥呢？大概是希望自己收获内心的平和吧。

这首诗语言省净，味道淳厚，开后世文人士大夫闲适诗的先河。很多人都喜欢白居易的“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喜欢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但你若仔细品品，这首《唐风·蟋蟀》又何尝没有同样的富丽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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