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自以为是，要自以为非

深圳人对陈丹青并不陌生：在艺术上，陈丹青成就不凡，１９８０年他以油画《西藏组画》一举成名，被认为是冲击“文革”教条化创作模式的代表作品。２００６年，他的组画《街头剧院》在纽约苏富比举行的第二次“亚洲当代艺术”拍卖中，以１４７．２万美元成交，成为当时中国当代艺术作品拍卖价格最高的作品。在文学上，陈丹青也著作颇丰，出版了《退步集》、《退步集续编》、《荒废集》等多部文集，在大量的文章、演讲与访谈中，陈丹青始终关注历史与记忆、美学与政治，并对中国当下的文化状况有尖锐而机智的批评，陈丹青已被许多人认为是当代中国最有影响力的作家和公共知识分子。

  陈丹青对于当下文化的尖锐批评昨日延续到了深圳读书论坛。他说他不是读书人，首先是一句老实话，虽然自己写了一点东西，然后凑在一块变成一本书，但自己只是一个客串，说不上是读书人。因为他在读小学时就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十年教育停顿、校门关闭，都在搞阶级斗争，当时书店多数关闭，偶尔开的书店里只有三种书：马列著作、毛泽东著作、鲁迅著作，而且还是经过选择的，后来又有些医疗书，在这样书籍极度匮乏的时代，他基本没读过什么书。有时当红卫兵的朋友抄家抄来一些书，大家就借来借去地看，不时还为还书的事吵架，这样抄书、偷书、借书、还书，是那个时代有一点求知欲的青年都有过的经历。陈丹青表示自己所读过的书很有限，读过普希金、果戈理、契诃夫、托尔斯泰、杰克伦敦、巴尔扎克等人的书，而这是５０后的共同经历，就是看翻译小说，整个中国当时就是有这些翻译书。而中国的四大名著，和他一起玩的小朋友都没有这些书，见不到，“说起来非常的惭愧，我是在４０岁之后才读了这些书，非常的难为情，差不多都忘记了，因为不是一个读书的年龄，记不住了。我怎么好意思说我是读书人？”

  陈丹青回忆起小时候上海的福州路上旧书店一家连着一家的盛况，那里有很多宋版书、明版书、清版书，但到文化大革命时一夜之间捣毁、关闭、烧掉，如今福州路还在，但是再也恢复不了几十年、上百年开下来旧书店的格局，人文积淀都被毁掉了，非常可惜。

  ■不自称读书人是种教养，也有生气沮丧成分

  “其次，我说我不是一个读书人，也有点说反话的意思。”陈丹青说，读书是一件很安静的事情，房间里面有人，但是没有声音，肯定是在读书。但是要论教养，即便你真的是读书人也不要讲出来，“不要告诉人家你是读书人，你读书也好，弄艺术也好，不要弄成一个身份，以为是了不起的事情，你会画画、会做两句诗，或者你会弹钢琴，都不要和人家说。”陈丹青说，这是一种教养，连陈寅恪都不会说自己是个读书人，一下子把自己很多会的东西都抹掉了，“我记得他的回忆里面，他往香港逃亡的时候，结果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日本人把香港占领了，就想让他出来做诗，他不肯，日本人到他家里去交涉，说你要出来，你家里就有粮食送过来，他也不肯，结果大概日本人有一点粗暴了，忽然他就讲起流利的日语来了，他的家里人都不知道他的日语这么好，但是不到万不得已，你都不知道他会讲日语，这就是教养。”

  而对于如今有人会说自己是读书人、是知识分子，陈丹青表示非常理解，“因为我们大面积的失去了读书的传统，我们有过巨大的断层。所以等到水泥地上荒草长出来的时候，大家高兴，大家想有一种身份确认，虽然今天的读书人在社会上并非是被尊重的，但也是最后剩下的一个雅的称号，说自己是一个读书人，他在心理上对自己有一个交代。”

  陈丹青表示，说自己不是一个读书人还有一点气话的成分在里面。因为他感到读书人没被真正的尊重，曾经被糟蹋被利用，甚至一度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到上世纪９０年代以来不一样了，学者、文人、科学家的工资、生活条件、社会待遇真的要比过去好了很多。

  “我说我不是读书人，也有沮丧的意思在里面，不是为我自己沮丧，是为整个被叫做读书人或者自称读书人的群体沮丧。”他谈到韩寒最近一篇博客，博客里说目前中国的富豪榜上，绝大部分是房地产业的，没有一个是出版商、没有一个是文化人。“为了改变这个情况，韩寒说他要办杂志、他要给全中国杂志里最高的稿费，他说活得太没有尊严了，一万字也就几千块钱。”正是因为读书人、文化人经济状况的普遍不济，难以过上体面的生活，让陈丹青为读书人感到沮丧。

  ■书最好的好处是让人安静下来，变得有力量

  围绕读书人的话题，陈丹青说了些老实话、反话、气话和沮丧话，但他最后还是告诉大家，他说自己不是一个读书人，正是想给书保留最后一点诚意和敬意。“我读书实在是少，但是在我读过的书当中，它实在是告诉我，你知道的非常少，你还有非常多的不知道。所以每次媒体让我谈读书，我通常都会拒绝，让我推荐书目我也实在推荐不出来，因为所有书教给我的就是一件事情——你不要自以为是，你要自以为非。”

  陈丹青说，其实他对书、对阅读充满了感激，因为一本好书会让他安静下来，会让他有内心生活，“我每天爬起来出去都是应酬、都是谋生、都是作假，但是片刻的安静都是读书带来的，法国人蒙恬认为，人的一切灾难都是回到家还没有安静下来，我很庆幸我没有变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安静不下来的人，这和我这么多年多多少少有读书有很大的关系，会让我安静下来。如果问我阅读有什么好处，我想来想去，书最好的好处是让你安静下来，这是很要紧的一件事情。”他说起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篇文章叫《自己的一间屋子》，她被认为最早期的女权主义者，她主张一个女孩子在家里面要有自己的房间，能够关起来做自己的事情，“她为什么要有自己的房间，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干嘛？我想来想去，其实她就是在那读书、在那写书。而每一本书都会变成你自己的房间，它会给你一个庇护。”

  在和现场听众交流时，陈丹青表示，读书之所以现在被很多人看得很重要，就是因为它真的胜过了推土机、胜过了枪炮，能够让一群愿意读书的人变得有力量，能够提升自己。

不要自以为是，要自以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