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茧-语文竞赛
发布时间:2018-10-08 14:1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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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林縣一○二年度全縣語文競賽
國中組 國語朗讀 區賽指定篇目
一、一粒砂
二、山居
三、付出
四、成功者的形象
五、走進人生的書裡
六、足下
七、攀登
八、夜色漸涼
九、春之懷古
十、值得思味的秋天
十一、迷僧
十二、貪生怕死
十三、兩面海洋
十四、船
十五、窗
十六、不謝花
十八、有愛、會愛、能愛
十九、楊柳
二十、諦聽
二十一、美麗的繭
二十二、欲望飛行
二十三、窗口
二十四、孤獨美
二十五、古老的故事
二十六、賞樹
二十七、父子情
二十八、堤岸
二十九、貝殼是海的耳朵
三十、舞者的背後
一、一粒砂
有這麼一個傳說: 有這麼一個人:他作了一世的旅客。他每天都在趕路,他所走的路,就是世界上的路。他很不幸,一開始便穿了雙不合腳的鞋子,這使他走起路來總不能十分如意。而且走了不久,他的鞋裡便跳進一粒砂。路既是世上的路,而這世上又遍地是砂土,跳進一粒砂,本也極其平常。可是這以後,他的行程就更其困苦了,那砂子磨他的腳,使他走一步,痛一步,您想,假如鞋子裡沒有一粒砂,那該是多麼愉快呢。不錯,這也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只要坐下來,水濱也好,山腳也好,把鞋子脫掉,只一抖,便可抖出那顆磨腳的砂子。然而他不能。他趕路趕得很急,每天都擔心日落西山時趕不到那個段落。天晚了,他住下來!他疲乏得厲害,還不等脫去鞋子,他已經沉沉地入睡了。而第二日,天未亮他便急忙起程。年月久了,那痛楚之感也許與日俱減,但每當與明日同時醒來,望著那永久新鮮,永久圓滿而又光明的太陽,而自己開始又走上一日之程時,那起初的步伐總也是痛苦的。他就這樣走著,走著,一直走到不能再走,走到最後,走到死。他死了,人家把他脫得精光,當然也脫了他的鞋子,人們搜索他的衣袋,衣袋是空的。人們抖擻他的鞋子,一粒砂落在地上,那砂子形體微小,滾圓如珠,落地作金石聲。那小小砂子暗然有光,仔細看時,上面隱隱似有紋理。據後來人說,那砂上實在是幾個字跡,但年代久遠,沒有人知道那字跡說些什麼。又過了些年代,連那粒砂子也不知去向了,對於那幾個無人懂得的字跡也就更覺得關係重大,既不可得,也就彌覺可惜。 這傳說並不見於載籍,只不過有人曾經這樣說過。可是那曾經向人說這傳說的人卻還遭了這駁:「這傳說是一個胡說,我不相信有這樣的事實。」 那個反駁者這樣質問,可是反駁者所得到的卻只是沉默;反駁者覺得不夠得意,就又進一步反駁:「傻瓜!一個人放著安閒的日子不享受,為什麼要到處亂跑?就是走路,又何必緊趕?像我飯後散散步,水濱林下,隨意溜達溜達,也極合衛生之道。而且,走路就要撿那好路走,為什麼要自找麻煩呢!」
這次他所得到的不再只是沉默了,因為他只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見人影,那個說傳說的已經遠了。 所以我也不希望有任何辯駁,因為我只替那個說傳說的再說一遍。
二、山居
作客山中的妙處,尤在你永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你不妨搖曳著一頭的蓬草,不妨縱容你滿腮的苔蘚;你愛穿什麼就穿什麼;扮一個牧童,扮一個漁翁,裝一個農夫,裝一個走江湖的吉卜希,裝一個獵戶;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結,你儘可以不用領結,給你的頸根與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條這邊艷色的長巾包在你的頭上,學一個太平軍的頭目,或是拜倫那埃及裝的姿態;但最要緊的是穿上你最舊的舊鞋,別管它模樣不佳,它們是頂可愛的好友,它們承著你的重量,卻不叫你記起你還有一雙腳在你的底下。
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格的取締,只許你獨身;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平常我們從自己家裏走到朋友的家裏,或是我們執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裡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跟著我們,自由永遠尋不到我們;但在這春夏間美秀的山中或鄉間你要是有機會獨身閒逛時,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時候,那才是你實際領受,親口嘗味,自由與自在的時候,那才是你肉體與靈魂行動一致的時候。
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往往只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鍊,我們見到小孩子在草裏、在沙堆裏、在淺水裡打滾作樂,或是看見小貓追牠自己的尾巴,何嘗沒有羨慕的時候,但我們的枷,我們的錶永遠是制定我們行動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單身奔赴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的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纔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是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路、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因此你得嚴格的為己,極端的自私,只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裡跳動,同在一個音波裏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裏自得。
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嬌柔,一經同伴的牴觸,它就捲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中,它的姿態是自然的,它的生活是無阻礙的。
三、付出
爸爸是一位再平凡不過的父親,沒有顯赫的家世背景,沒有高深的學問,但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靠他赤手空拳、辛苦工作所打拚出來的。祖母早逝,不到十歲的父親就要負擔起大家庭的擔子,在歷經大陸淪陷後,就與爺爺相依為命的來到臺灣,此時的父親也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台灣落地生根後,在父親勤奮的工作下,家中七個小蘿蔔頭陸續的報到了。
靠著父親公務員微薄的薪水,要養育七個孩子是多麼的不容易。在我的記憶中,父親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父親給我們的總是那麼的豐富。像是,我們家是附近巷子中第一家有電視看的;我們如果生病了,從來不去小診所看病,去的不是台大醫院就是榮民總醫院,因為爸爸說大醫院比較有保障;此外,他也堅持讓我們進私立學校就讀,只希望孩子們能接受最好的教育。但父親對於用在自己身上的花費,卻十分節儉,他穿的汗衫,總是左一個洞、右一個洞的,衣服洗到薄得不能再薄時還捨不得丟棄;一套西裝穿了近二十年,吃飯時兩個饅頭配著醃大蒜就是一餐,諸如此類情形就可以看出父親對家庭及孩子的付出。
若要提到我成長過程中有什麼遺憾,那就是與父親間的情感薄弱。也許是父親天生個性比較含蓄,也或許是父親在年齡還小時,就歷經了許多苦難,總是習慣隱藏自己的感情,不論是什麼原因,父親與孩子間的距離就是遠了點。終日處在忙碌的日子中,父親不曾向我們吐露過經濟的壓力,也從不曾要孩子們付出自己,而我們在父親過度的保護下,也認為家中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但隨著年齡漸長,愈發察覺到家人的互動相當的少,彼此間鮮有感情交流,平日也不曾做些心靈的分享,相對的我們所學習到的也是不輕易流露情感,哪怕是心中感情早已波濤洶湧,可是口中也只是吐出「沒什麼」的字。
四、成功者的形象
我們心目中成功者的形象究竟是何等模樣?也許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已是商界鉅子,手中握有億萬資金;也許一位溫文儒雅、仙風道骨的士紳已是學界泰斗,腦中學識關係著學術界未來動向;也許一位英姿風發,銳不可當的俊傑之士位居政界要津,他們在專業上的造詣無疑是「成功者」,他們也具有成功者的「形象」,但是他們是否真正成功了?是否能永保成功?恐怕難以遽下斷語。
至於怎樣才是成功者應該具備的內涵?在今年十大傑出女青年的頒獎典禮上,體育類獎章得主王桂圓小姐曾為此下個貼切而發人深省的註腳:「我們今天上台領獎,備受各種榮耀,明天我們下台後那將是另一個起跑點的開始。」這箋箋數語將一個成功者自我期許的意念,表露得鉅細靡遺,更將儒者的座右銘「任重道遠」發揮得淋漓盡致。
無可諱言的,人的一生孜孜矻矻於學術上的鑽研、工作崗位上的付出,無非冀望在「十年寒窗」過後能夠「一舉成名」,在「含淚的播種」之後能夠有「微笑的豐收」。而追求成功的道路是漫長的,有的人辛勞一生也許是功虧一簣,有的人奮鬪一生卻因起步錯誤而遺憾終生;因此,成功難求,一旦求到了又豈可不善加珍惜。
成功既然是人人所欲求的,那麼是否人人都能常保在成功的頂峰?事實上,成功的表象通常只會出現在攀登成功頂峰的一剎那,而要永保成功的常態端賴永不歇止的努力。
人的一生不可能不下苦功夫便能永遠成功:幸運之神對於曾經努力奮鬪者眷顧,但是要讓成功長相左右,非再接再厲無法竟全功。
在漫長的人生道上,成功涵義甚廣,有一時的成功,也有一世的成功,其間取捨端賴我們的付出與耕耘。
希望我們隨時以「從起跑點開始」的心態自勉,我們不再艷羨他人能夠「反敗為勝」,能夠成為「頂尖人物」。你我都可追尋自己成功的天空。
五、走進人生的書裡
從前我希望當醫生,因為母親身體不好;也想做老師,這是很多小學生的志願。但最令我心醉的還是拜訪我們所居住的地球。
偶然的機緣,讓我真的飛越海洋,探訪了南亞印度,更穿梭奔波在歐洲道上,相互比較觀摩後,其間的優劣勝負,固不待言,最可貴的莫過於可以顯現出人性的善惡美醜而深自警醒惕勵。
記得到印度,才下飛機,就能夠感覺出一股巨大的人口壓力,每當熱誠的小販靠近兜售,或是老人小孩伸手要錢時,就會有人提醒:同情一個,便惹來一大群,祇好黯然作罷。是的,我沒有能力讓他們皆大歡喜,但為什麼先自砌了一道牆,劃下鴻溝,白白的懷疑人家,甚至有些不耐煩呢?我始終無法原諒自己;那一副面孔,必定相當醜陋。人與人之間,難道連輕輕點頭微笑,也吝於付出嗎?
最令人悸動的,不是爬進埃及神祕黝黑的金字塔,也不是登上坡度挺大的比薩斜塔。而是由西柏林搭上往漢堡的火車,途經東德境內時,竟然連窗外的風景都改變了,沿著鐵軌兩旁,沒有溫馨熱鬧的田莊風光,觸目所及盡是冰冷尖銳的鐵絲網,和一大片荒蕪蔓生的野草。車站上冷冷清清,祇有牽著狼犬的警衛,來回俯嗅搜索;上車檢查證件的東德士兵,更荷著真槍實彈,表情嚴肅的仔細核對。當他凌厲的目光在證件和本人之間逡巡游移的剎那,彷彿有千斤般的重量壓下,而莫名其妙的由心裡寒起,雙手不覺冒出冷汗,連自己都感到遲疑∣∣是不是有問題?好不容易一個包廂檢查完,還得靜坐原位不能走動,因為整節車廂都有士兵看守,生怕有漏網之魚。僅僅祇是過境,卻這般如臨大敵,除令我們開了眼界,也不禁要歎息,防衛森嚴,能關得住嚮往自由的心嗎?假如鐵幕內真是天堂,需要這樣緊張嗎?
人在福中須知福,旅行的真,是讓我們走進人生的書裡,當行過千山萬水之後,更能洞悉世事,胸懷天下。
六、足下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人類的雙腳,一左一右,一起一落地領著我們健行不息。且不說它為我們踩出了何等樣的羅馬大道,何等樣的錦繡前程,最起碼,它支撐著我們在眾人面前能夠頂天,能夠立地,直到兩腳不再行動的那天。
腳步,在幼年時期,小腳細細嫩嫩,不知天有多高,不知地有多厚,無目的,無意識地走一步,跌一跤,茫茫然,不知所行何方?及長,路子走多了,跤也摔多了,腳步就變得踏實而穩健,這就能駕輕就熟地抓住了行路的方向。腳在成長,人也在成長。
你可曾留意過?腳也會有表情!君不見孩子們在撒賴時,兩腳不停地上下跺著蹦跳,爸爸遇有業務難題時,兩腳在屋子裡,重複地走圓圈圈,小伙子約會女友,女友欣然允諾,那雙腳,興奮得就恨不能將路邊的石子,全踢到半空中。這不是雙足的喜、怒、哀、樂麼?
此外,有人走路迅如疾風;有人四平八穩,有人浮如游雲……。一切都顯示著:行路,只是一個現象,一個結果,它有一個掌舵的主人---心。﹁誠於中,形於外。﹂這句話恰恰表明了﹁知行合一﹂的密切關係。所以古人說﹁三思而後行﹂,思想是行為的先鋒。
因此,任何事,我們在舉步之前,首先要打通心靈的﹁思路﹂。讓我們心靈的眼睛,先實施一番勘察,有了大約可行的把握,再行邁步,就可收到事半功倍之效。否則,帶著一雙惺忪的睡眼,慌慌張張地就上了路,等發現﹁此路不通﹂,再回頭就晚了一步啦!
我們的雙足,當然是怕走偏僻的石礫小路,而喜歡挑風光明媚的康莊大道,因此愈是美麗的大路,行路的人就愈擁擠,形成萬人競走的形態,在這種情形下,取勝者,是那種看來愚蠢而實際聰明的烏龜,絕非飛毛腿的懶白兔。
七、攀登
在攀登裏,有辛苦,也有快樂。
人生道路上,怎麼可能全是坦途呢?處逆境時,我們固然需要忍耐,不灰心氣餒,而要愈挫愈奮;處順境時,我們更需戒慎恐懼,不驕矜自滿,而要更求進步,有人拿行船來比喻人生,在驚濤駭浪裏,要力持鎮靜以克服險惡;在風平浪靜中,更要以愉悅的心情來欣賞當前的美景。此番比擬也別有深意。而我以為:人生有如攀登高山,要膽大心細,步步為營。理想,正在那山之巔,向著我們招手。我們不可能一蹴而成,唯有踏實地走去。一路上,有荊棘會劃破我們的肌膚,讓我們疼痛難忍;有巨石橫阻於我們面前,令我們徬徨無措。……此時,若我們畏縮逃躲,終將注定失敗的命運;唯有一試再試,危險可以小心避開,困難只有以毅力排除。當清風徐來,鳥兒歌唱,挫折遠去,不也帶給我們衷心的歡喜嗎?
我們每登向更高的地方,眼中所能看到的事物就更寬廣了許多。這,豐富了我們的知識,增添了我們的智慧,尤其它使我們的心更為壯濶,不為物喜,不以己悲,而能有更多、更大的包容。
再不是那「井底之蛙」般的識淺量窄了。自以為是,且沾沾自喜,不顯得愚昧可笑嗎?想得深、見得遠,也使我們了悟什麼才是恢弘的氣度,怎麼樣才是真正的堅強。
人,終其一生,是對理想永無止境的追尋。在追尋的過程中,我們不斷地攀登,克服了外在的險惡環境以及內心的軟弱消沉。有一天,當我們實踐了理想,獲得了如雷的掌聲,我們反而謙卑地認為,那是大家的協助和鼓勵,自己才有這樣好的成績。就在我們懂得感恩的一刻,我們擁有了更為充實、美好的內在。
攀登,它讓我們在一次又一次的超越障礙裏,對人生有更深的領悟,更美的期待;同時,經由不斷地學習,也讓我們的品德日趨完善。
八、夜色漸涼
今年春天特別彆扭,早上烈日灼身著短袖,下午颱風大雨厚外套;一連數日高溫熱得吹電扇,突然一掉十幾度。偽裝的夏天說走就走,變臉比翻書還快。開始我不太相信還觀望著,薄衣撐著,實在受不了只好把洗好的冬衣翻出來。天氣就在夏冬之間跳躍,哪來的春風拂上我的臉?在台灣住了二十二年,今年四月讓人無所適從。聊天氣突然變成朋友的主要話題。暴冷暴熱的天氣很考驗身體,市區那家有名的耳鼻喉科每回經過都擠滿人,身邊總有人戴著口罩哈啾擤鼻涕,總有人說我感冒了然後抱怨,爛天氣。
最為難的是睡眠。冬被涼被都不對,沒那麼冷,蓋不住棉被;涼被太薄,遂得外加薄毯,厚被堆床邊省得半夜又冷了。要不,就把涼被加薄毯擺一邊,有幾回半夜熱醒翻出家當,夢早遠走,連個影子都沒。睡覺變得很儀式很大陣仗,被升等論文折騰得倒頭就睡的本事沒了,如今被睡眠蹂躪得很徹底,重回十幾年前垂釣睡眠的日子。
或許不能全怪天氣。
一月中從巴黎到普羅旺斯,再轉往翡冷翠時,在纏綿的義大利語裡,開始了莫名其妙的顛倒睡眠。
出國從來沒時差,能吃能睡,連坐地鐵短短十分鐘也能入夢。到巴黎那五天照例晚八朝五|八點睡凌晨五點醒,那是旅行時身體的睡眠調節|只要在旅館,我的生理時鐘就變成農民,變成祖父母,他們都是晚八朝五或晚八朝四的農業時代人。
上天賜我趴趴走的體質,為此離家總是毫不遲疑,逮到機會就走。二十二年前來台全無鄉愁,三年之後第一次返馬,竟在自家床上失眠。家是久住不得的,遠走他鄉也行,旅行也罷,總而言之,就是要離家,拋家棄夫或棄貓棄魚都很好。無法棄夫那就帶著為夫的一起走吧,管他去哪裡管他海角天涯。
再不走,就要枯萎了。
我被那沒完沒了的論文勞作折磨得對生命起了極大的懷疑。睡得很死精神很好,心卻破了個大洞;靈魂萎縮乾澀,沒水沒光澤像沙地久曝的果核。果核活著,可是看來已死。寫論文,教課,打掃,煮飯,運動,規律生活。把心拴好,把飄忽的眼神收回,封鎖感情,當個沒血沒肉的人。做事非常有效率,心無旁騖,像機器。
生活機器,本能地活著。
九、春之懷古
春天必然曾經這樣的:從綠意內斂的山頭,一把雪再也掌不住了,噗嗤的一聲,將冷臉笑成花面,一首澌澌然的歌便從雲端唱到山麓,從山麓唱到低低的荒村,唱入籬落,唱入一隻小鴨的黃蹼,唱入軟溶溶的春泥︱︱軟如一床新翻的棉被的春泥。
那樣嬌,那樣敏感,卻又那樣渾沌無涯。一聲雷,可以無端地惹哭滿天的雲,一陣杜鵑啼,可以鬥急了一城杜鵑花。一陣風起,每一棵柳都吟出一則則白茫茫、虛飄飄說也說不明,聽也聽不清的飛絮,每一絲飛絮都是一株柳的分號。反正,春天就是這樣不講理、不邏輯,而仍可以好得讓人心平氣和。
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的:滿塘葉黯花殘的枯梗抵死苦守一截老根,北地裡千宅萬戶的屋樑受盡風欺雪凌猶自溫柔地抱著一團小小的空虛的燕巢。然後,忽然有一天,桃花把所有的山村水郭都攻陷了。柳樹把皇室的御溝和民間的江頭都控制住了︱︱春天有如旌旗鮮明的王師,因長期虔誠的企盼祝禱而美麗起來。
而關於春天的名字,必然曾經有這樣的一段故事:在《詩經》之前,《尚書》之前,在倉頡造字之前,一隻小羊在嚙草時猛然感到的多汁,一個孩子在放風箏時猛然感覺到的飛騰,一雙患風痛的腿在猛然間感到的舒活,千千萬萬素手在溪畔在塘畔在江畔浣紗的手所猛感到的水的血脈……當他們驚訝地奔走互告的時候,他們決定將嘴噘成吹口哨的形狀,用一種愉快的耳語的聲量來為這季節命名︱︱「春」。
鳥又可以開始丈量天空了。有的負責丈量天的藍度,有的負責丈量天的透明度,有的負責用那雙翼丈量天的高度和深度。而所有的鳥全不是好的數學家,他們吱吱喳喳地算了又算,核了又核,終於還是不敢宣布統計數字。
至於所有的花,已交給蝴蝶去點數。所有的蕊,交給蜜蜂去編冊。所有的樹,交給風去縱寵。而風,交給簷前的老風鈴去一一記憶、一一垂詢。
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的,或者,在什麼地方,它仍然是這樣的吧?穿越煙囪和煙囪的黑森林,我想走訪那躑躅在湮遠年代中的春天。
十、值得思味的秋天
在一年四季之中,我最喜歡秋季,當陣陣秋風迎面吹過,我有一份難以言喻的舒暢感覺,因為溽暑已過,烈陽不再曝曬,舉目是晴空萬里的無限蒼穹,萬物也都顯得自然而豪爽。
在秋天,枝頭的葉子不由自主的被風吹落,大地的青草也被秋風吹得面目全非,那一片片乳白色的霧,自原野漫漫而過。於是,橋隱入了霧,村莊隱入了霧,人們也樂得在秋天的霧陣中漫步,多麼神秘而富於詩意呢!
當我默唸著「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詩句時,尤其對清涼的秋天,感到萬分的懷念和嚮往。秋天,萬物都呈現著一種靜態的美,成熟的美,詩人墨客和異鄉遊子,在秋天來臨時的感觸最多,那怕是一顆寒星或一鈎明月,一片落英和一聲蟲鳴,都會帶給人們一種悲涼思鄉的感覺。
我最能體悟秋天的那份靜寂空曠的意趣,尤其是在秋天的夜晚,清朗的月色,淡碧的林影,天空顯得格外的高遠,大地也顯得格外的遼闊,一個人漫步在月色中、踟躕在原野上,遠視秋山沉默無語,近聞秋水潺潺,到處枝影參差,暗香浮動,蟲聲四起,清風徐徐,那種說不出的秋夜意趣,那種羽化登仙的物外之感,實在是人生一種莫大的造化和享受。
如果在秋天遇到陣陣涼透心脾的秋雨,靜聽簷下的雨滴穿打石階的清音,梧桐葉上被雨珠擊敲著,如怨如訴,如泣如歌,實引人無限思味。或約二三知己,於秋窗下品茗奕棋,舉杯敘舊,那種秋夜秋雨中的人生情調,亦唯有超然物外者始可領悟到。
古人對秋的悟性似乎比現代人更真實、更敏感。據云:秋天有一種肅殺之氣,宇宙萬物都有知秋悲秋的本性,當然生為萬物之靈的人類,在四季遞變中,尤其對秋天都存有一份悲愴淒涼的感懷心境,如陸放翁在「憤書憤」詩中便有著:「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鉛暮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世名,千載誰堪伯仲間。」放翁的豪邁詩情早為人知,然亦有「鐵馬秋風」之嘆,由此可知秋對人的性情轉變影響之深了。
我對秋天的來臨,始終都是感到寫實而舒暢的。秋雲高遠,象徵著心胸的曠達;秋水明淨,象徵著情感的純真;而秋菊的清麗耐寒,更說明它是花種中的至誠君子。秋天帶給我無限底喜悅與希望,因為它是一年中的豐收季節,人類一生中的黃金成熟時刻。秋天是美的展示和完成,也是最值得珍惜和回味的日子。
十一、迷僧
著名的寺院建築宏偉,人員眾多,組織嚴密,清規苛細,並非如一般人所想像的自由閒散。寺中一個年輕的和尚大不謂然,他本是為了逃避世間束縛才出家的呀!
他決計擺脫羈絆,貫徹初衷。他要做一個獨腳的遊方僧人,如閒雲野鶴,在天地間徜徉自如。他願意看山的時候尋山,願意看水的時候就水。生活根本不成問題:一缽在手,三餐隨地募化,夜晚只要找個地方打坐就行了。
沿途有廟,他也進去禮佛訪僧,當家的和尚待他客氣客氣,他不必負擔什麼義務,吃一餐,住一宿,客客氣氣的分手。
可是也有缺點。他漫遊四方,跟很多僧俗交談,人家問他屬於那個叢林,聽說他沒有源流也沒有歸宿,馬上減低了敬意。整年在江湖之上,風露之中,也找不到切磋佛理的對象,更沒有親蜜的知己,不免寂寞。尤其是,偶然有一點病痛,誰來安慰照料呢?原來「自由」並不如他早先所想像的那樣十全十美。
一夜,他在一棵樹底下打坐,傾盆大雨澈夜不停,他泡在水裏唸經。天明,山洪暴發,濁流浩蕩,他爬到樹上暫避。後來,樹放水沖倒,他抱樹逐波而下,漂流了三天三夜,在一座大廟旁停住。廟裡的和尚大批出動,正等著救人。他抬頭一望,這座廟的模樣好熟!││原來就是他當初出家的地方。
他恍然了。既是和尚,就該屬於寺廟,雖然廟愈出名,清規愈嚴,可是對一個出家人的造就也最多。
我們離開家庭、步入社會,都需要有自己的「廟宇」││學校是教師的廟宇,工廠是工程員的廟宇,公司是售貨人的廟宇。我們需要大廟,工作忙碌、要求嚴格、增長技能、磨鍊心志的大廟,做環侍權威、盡窺奧義的「和尚」。
十二、貪生怕死
住在病房的病人,大都是彷彿於生死線之間的。病房的世界,是人生戰線的最後一線,耳聞目睹,盡是痛苦的呻吟和扭扎的慘狀。死神時時刻刻伸出魔手來,要把每個人的生命奪去;我們在沒有病痛的時候,是無意識地和死神抵抗,一旦負了傷--病了,便有意識地和它抗戰起來了。
俗語說得好,「好死不如歹活」,人,即便不怕死,也沒有不希望活的,所以罵人說「貪生怕死之輩」這就等於罵自己。不過話又說回來,活的東西,總有個死;希望活,也終於不能永遠活著;怕死,也終於有死的一日。號稱萬物之靈的人類,對於這一層,到底還是看不透,所以個個不願意死;要是辦得到的話,還希望永遠活著。尤其是遇著有死的危險的時候,為了死的威脅的切迫,對於生的留戀,活的希望,更加熱烈,更加切迫起來。
貪生,是人的本能,誰也不用嗤笑誰。怕死,卻有點近於癡。不過我以為有條件的怕死,卻也是人情之常,例如怕死不得其時,怕死不得其所,這是常人的正當的要求。話雖如此,怕儘管怕,該死的仍然免不了。
想來,人生是自始至終無處不矛盾的。既然要他生,就不該叫他死,既然要他死,就不該叫他生。「既欲其生又欲其死」這個大自然的定律,可以說是矛盾之尤。那麼假定有個時期--最好是從我們的現在起--天從人願,地球上的人類只有生而無死,這總算是不矛盾了。可是倘若人類不能不衣不食不住,到了那個時候,人類自己就要希望多多死掉幾個了。再假如有一個時期--最好還是從我們的現在起--地球上的人類,把生與死都打住,也不再生也不死掉,這便是最理想的了。然而幾十百千年之間,儘是一樣的這些人在一樣的地球上蠕動著,又該多麼枯燥無味?那個時候,別的人不用說,頭一個我便活膩了!歸根結柢起來,或者是生者必死纔是不矛盾也未可知。貪生者儘管貪生,怕死者儘管怕死,大自然自有它的老主意,我們只好服從它還可以省些心。
十三、兩面海洋
太平洋和台灣海峽到底有什麼不同?
這問題於南迴公路上一次次被問著︱
路彎轉,拉出層層的山稜線,深淺綠色混著枯黃,新春已在路上。四輪迫切向東行,中央山脈盤踞,村落集聚島嶼外圍。沙石與河流相互沖積,廝磨演變著各種相處形式。沿途盡覽風光,也見著道路施工,河堤整修,汙染河床堆累出爛泥巴。
山巒與樹影盡皆沉默,雲霧於其間竊竊私語,各種生活面貌紛呈島上|繁華熱鬧,蕭條冷清,美和雜亂一同存在著。
繞過這山,要用多少的氣力和決心?東西岸阻隔著高聳的心靈界線。行至山嶺盡頭迴轉,群山退到左手邊,右方則出現了另一種水藍|太平洋以不同的洋流姿態出現。陌生的藍,疏遠的波浪,濱海公路一逕清冷。午後陽光瞇閉著眼,時而自雲中透露溫柔光芒。面海樹林整排為海風修剪平整,光禿樹枝仍然撐起豐美景觀。視野為山海所平分,天空陰晴不定,一時陽光一時陰,驀地細雨灑來,於車窗上留下一顆顆雨之心。一座島嶼,兩面海洋,中間是屹立千年的山嶺,如何推想,這海中坡嶺,曾有多少生靈為存活爭戰。
霧氣調整山嶺層次,光影則於海上晃動水藍色階,一條深藍貼著遠處地平線|車再往前,陽光亮開,海水湛藍,路旁房舍抹上一層釉彩。繞過台東市區,到了富岡碼頭,灣前泊停渡輪,漁船漆著鮮艷的藍、紅色。
褪去流行資訊,以及種種無謂的比較與追求,生命變得輕盈簡單,焦慮眉頭一旦放鬆,便神清氣閒了起來。
褪下長衫,穿上短褲,於歲末以投奔熱浪心情踩進海裡。指間挾著土司,卸除一切機心,豆魚及斑紋熱帶魚群聚過來,於我興奮腳踝間廝磨點咬|啊,此情此景教人驚異,人與自然久已喪失的親密關係,竟存於這清寂的海邊。魚嘴一張一閤,整群於我腳指間匯集,閒適散放出磁性,吸引生靈前來佇足與流連|魚以滑潤身軀穿過我張開的指掌,喜樂自心底發出,人魚相通感應,這情景深深植入我心。
十四、船
依稀記得有人說過,人類最早都是住在水邊的,那麼,喜歡船,大概也是遠古相傳的根性之一了。
船越小越迷人。記得最清楚的船,竟是遙遠的童年中的一葉扁舟。多半的時間,都泊在門前的一顆柳蔭下,那條小河,不知道是哪一條河支流的支流的支流,寬僅丈餘。河的對岸是不見邊際的水田。河水太靜了,浮萍生得一層又一層,用柳條子都撥不開來,跨下三兩級青石板砌成的渡頭,就可以邁上這一條攏在凝碧中的小舟。夏天,太陽再大,也曬不到它,只餘得金光點點。船拴在樹幹上,划出去的本領當時却沒有,只能抓牢一把垂柳,輕輕的來回盪幾盪,看那些挨著船緣的萍草,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有時什麼也不做,悄悄的躺在船裏,聆聽隱身在柳枝裏的蟬鳴,結果就那麼沉沉的睡著了。在小船上很容易睡著,即便是這麼一道極小的支流,也接連著大海潮汐的脈搏,總有點輕微的起伏,彷彿母親的胸脯。
小河很曲折,通到什麼地方,從來沒有乘這條小船出去過,不得而知。每次看到別人興高采烈的划著槳搖出去,周折廻轉中漸漸的小了,笑聲也漸漸的遠了,總禁不住對連接著小河的遙遠世界充滿嚮往之情。
差不多的小船,曾經跟隨在長輩身邊坐過,好像很窄,窄得兩隻手可以分別搭在船緣兩側。船身雖小,喫水却很深,趴在船邊,鼻尖幾乎都可以觸到水面。船上有槳,也有竹篙,因為河道在水田間轉折,所以用篙撐一撐田壠也就行了,用槳的機會很少,水真是清得可以,船首掠過,經常驚動了原來潛藏在岸邊水草叢裏的游魚,大大小小黑灰色偶爾閃動著鱗光的影子,箭一般的四下裏迸射開去。一個孩子就可以那麼一直趴在船頭,看水草依依的舒緩著手臂衣帶,看游魚你爭我奪,一直趴到自己的口水都滴到河裏。
兩岸的稻田別有景致,因為河道低,田坪高,於是重重青碧碧的禾苗便直接以青空白雲為襯底了,說也奇怪,就是那麼一程又一程的碧綠,怎麼也看不膩。偶爾有一兩隻白鷺滑翔而降,怎麼停下却看不到了。若是到了快收成的時候,燕子特別多,燕子能飛又能叫,也許是因為在空中的關係,叫聲聽起來非常遙遠,一層一層浪濤般的傳入耳鼓,那一片天空,全都是屬於燕子的。
十五、窗
從小到大,搬過很多次家;家的形式,不論地點、建材、格局、大小都不相同;有日式的榻榻米房子,有木造的瓦屋,有鋼筋水泥的公寓,也有前後院帶地下室的屋子;不論什麼樣的家,總少不了窗。
我愛房子裡的每一扇窗。在家的日子,我喜歡把窗打開。讓亮麗的陽光照進來,帶來光明和溫暖;讓微風吹進來,帶來花的香氣和大自然的訊息;風使窗口掛著的風鈴響起,讓輕快愉悅的音符,流淌在屋子裡每一個角落;汙濁的空氣消散了,新鮮的空氣迫不及待的湧進來。
有窗的房子是幸福的,它不會浸沉在黑暗和窒息裡,它能擁有廣闊的天空和數不盡的日月星辰。擁有窗的人也是幸福的,因為窗外有變化無窮的四時風光,也有永遠演不完的人生百態;像自然又真實的畫面,在眼前一幕幕的映現,永遠也演不完。
閒暇的時候,倚在窗口,看匆忙的人群,不停歇的腳步,來來去去的編織著各種希望和夢想;每張不同表情的臉上寫著各式各樣的追求,也漾著不同程度的滿足││對名、對利、對事業、對愛情、對人生……。人活著,總離不了為理想奮鬥,才能活得充實而又美好。
看著窗外的人群,覺得自己也是人群中的一分子,那種參與和被接納的感覺,令人雀躍;那種沒有被遺忘的感覺,也令人歡喜;那種覺得自己努力不夠,尚待加油的感覺,也令人感到奮發。
窗,是房子的眼睛,使屋裡的人和屋外的世界接觸和溝通。而人體的窗,是眼睛。雙眼健全的人,擁有的世界是光明的,我們要睜開雙眼,來看這個多彩多姿的世界,學習各種知識和技能;可是有很多人,卻常常視而不見,或只能看見黑暗,只能體會陰影中許多不正常的現象,那是因為他雖睜著眼睛,卻沒將它們擦亮,那比沒有眼睛的人還不如。
人的心裡,也有一扇窗,那是心窗。心窗也是經常需要擦拭的,也是要經常打開的,這樣才能真心誠意的交朋友,實實在在的做事情,認真勤快的學習,謙虛善意的待人接物。
所以,我常常想,不論是建築物的窗,靈魂之窗或是心窗,都需要勤加拂拭,才能清明透澈,不染塵埃;才能見其光明亮麗,不被黑暗矇蔽,才能有純淨的心靈,去接觸外界而不受汙染;去明辨是非,擇善棄惡,從中學到有益身心的學識修養,而將各種汙穢、墮落、罪惡、誘惑當成借鏡。
窗雖設,亦需常開,才能發揮窗的功能。倚窗沉思,窗竟能給人如此多的感觸,我更覺得窗在人的生活上、心靈上實在是不可少的。
十六、不謝花
花開了不是會謝嗎?嬌艷欲滴的花容不是會枯萎失色嗎?而我桌上的這束花雖然離土數月卻依舊笑靨迎人。第一次看見它是在巴布亞新幾內亞的南部高地。
這塊隱密的高地一直到一九三六年才為外界發現有人類居住。因偏遠荒寒,交通不便,部落戰爭時斷時續,很少遊客造訪。那晚我搭上一部當地華僑商店的貨車,睡眼惺忪地看到寒霜在車燈打亮的公路上飄飛,一彎新月尾隨車後。折騰了五個鐘頭,於凌晨一時抵達南部高地城曼迪。隨車而來的小林把我介紹給曼迪分店的高經理。一進入高先生的木屋,我的視線就讓一大瓶菊黃、紅紫的花牽引過去。
「這是不謝花,離開水土半年還活著,顏色也不褪。土人知道我喜歡,在山裏見著了便拔回來送我。這花就像中國人一樣,雖然離開了生長的土壤,仍然不失其本色。」
記得陳之藩曾把散居海外的中國人比作失根的蘭花在風雨中飄零。我在國外羈留的一段日子裏,常常讓這種哀艷淒絕、自傷自憐的愁緒感染得意氣消沉。高先生的不謝花的比喻則含有堅忍卓絕、奮發自勵的意味,也是大多數白手起家的海外移民的真實寫照。
我後來在泰北的苗族山田裏,又見到了外形像雛菊的不謝花。它們長在土中神采,果然和離土之後一樣,每片花瓣硬硬挺挺的,包圍著一個柔軟的花心。苗族的頭目送了我一束,我用塑膠袋套起放進行李箱帶回臺北,啊!袋裏的花瓣怎麼都閉合了?不謝花還是會謝?接著,奇怪的事發生了—插入瓶裏的花接觸光線空氣之後,一朵朵居然重新綻放,花形不改,花色不變!
十七、絕崖冊:戲
必須著手描寫那山上的寂靜了││那慢慢滋長延伸,緩緩變綠變黃的寂靜。再這樣拖下去,連石頭們都要感到不耐煩,而無所適從了。
「先寫誰,先寫誰,先寫誰啊?」青青的小草,輕輕從四面八方圍來繞去,問來詢去,忙得東倒西歪,急來擠去。而慢條「絲」理的風,卻徐徐在山坡上,漫步下去,沉思上來;畫圖畫排佈景似的,把雲移往山頭,退幾步,從山腳下朝上端詳端詳;又把雲移至山腰,爬幾步自山頭上朝下流覽流覽。惹得幾棵躍躍欲飛的樹,坐立不安的,在眾草的問訊聲中,在白雲的嬉戲流中,東躲西藏忽起忽伏,一會兒往草中散花,一會兒向雲中放鳥;一會兒搖旗吶喊,向山示威;一會兒又垂首冥立對風抗議。看得剛剛自山下荊棘叢中好不容易才拐彎抹角爬上來的棧道,一步一回頭的,連該轉的彎都忘了轉,險些摔下深谷中去。這下,弄得在一旁看熱鬧的太陽,笑了,笑得前仰後合,四處打滾,滾入山後天的懷裏,仍笑個不停,直把天的臉,都給笑了個透紅透紅,方才罷休。
而冷峻愛靜的夜,穿著一身黑衣,不聲不響,潛了進來,嚴嚴肅肅,斥退一切。生怕再出甚麼差錯似的,嚴禁任何聲響。而且開始細細整理所有的花樹草雲,重新安排他們的位置,東指西點的,把星星一盞一盞,如警燈一般掛起,掛起,掛起黑幕一片,把舞臺蔽住,令萬物乖乖入息,不許胡鬧。
而現在,必須著手描寫那山上的寂靜了,雖然霜露的角色還沒有著落,山水的位置亦未排定。但呼之欲出的月亮,卻將是太陽出場前的一段精彩伏筆。而結局,或將出人意料的,逸出想像的舞臺之外,似那突現的絕崖,沿霧濃處,直斷而下,了無痕跡。
十八、有愛、會愛、能愛
人生最可怕的情境,大概莫過於孤獨了。不論你的身體如何頑健,生活怎樣富足,起居何等舒適,都不能保證你的精神不會感到空虛,心靈不會覺得苦悶,情緒不會變得低落;除非你是個有愛、會愛、能愛的人。
是的,祇有愛能化除孤寂。有愛心的人從不會嘗受到孤寂的況味。因為,充實的心靈,振作的精神,和昂揚的情緒,都是出於愛的施與的結果。
不幸的是,在這匆忙緊張的功利主義時代,忽略愛的功用,輕視愛的價值的人,比比皆是。一旦養成了這種不當觀念。一個人就會有意無意地避免與人接觸,這不但是造成孤獨、招致寂寞和苦悶的主要原因,也大大地損害了優良的人性,促使社會變得冷酷無情。
現代人很難體會愛的付出是人生的義務。太重視一己的自由自在,不願受任何覊絆與絲毫束縛的個人主義。是當前社會流行的價值觀,祇認為能够擺脫責任為可樂,隨心所欲為可貴,自然也就不把權利和義務一視同仁,等價齊觀了。這種人祇知道付出是損失;愛是作繭自縛;關懷與同情,都是自討苦吃;慇懃和熱忱,更不啻是造成傻事的由來。卻不知如此貶抑愛的偉大性與崇高性的心理,受損失的並非別人,而正是自己。
因為,吝於對人付出一點愛心的人,也從不會有機會面對著一雙感激的眼眸,親聆到一聲由衷的謝語,是不是已經先使自己和快樂絕了緣呢?
問問你自己是不是個有愛、會愛、能愛的人?多花時間在培養愛心上,對你是值得的。
十九、楊柳
也許我曾經對人說過「我愛楊柳」的話。但這話也是隨緣的。彷彿我偶然買一雙黑襪穿在腳上,逢人問我「為什麼穿黑襪」時,就對他說「我喜歡穿黑襪」一樣。實際,我向來對於花木無所愛好;即有之,亦無所執著。這是因為我生長窮鄉,只見桑麻、禾黍、煙片、棉花、小麥、大豆,不曾親近過萬花如繡的園林。只在幾本舊書裏看見過「紫薇」、「紅杏」、「芍藥」、「牡丹」等美麗的名稱,但難得親近這等名稱的所有者。並非完全沒有見過,只因見時它們往往使我失望,不相信這便是曾對紫薇郎的紫薇花,曾使尚書出名的紅杏,曾傍美人醉臥的芍藥,或者象徵富貴的牡丹。我覺得它們也只是植物中的幾種,不過少見而名貴些,實在也沒有什麼特別可愛的地方,似乎不配在詩詞中那樣地受人稱讚,更不配在花木中佔據那樣高尚的地位。因此我似覺詩詞中所讚歎的名花是另外一種,不是我現在所看見的這種植物。我也曾偶遊富麗的花園,但終於不曾見過十足地配稱「萬花如繡」的景象。
假如我現在要讚美一種植物,我仍是要讚美楊柳。但這與前緣無關,只是我這幾天的所感,一時興到,隨便談談,也不會像信仰宗教或崇拜主義地畢生皈依它。為的是昨日天氣佳,埋頭寫作到傍晚,不免走到西湖邊的長椅子裏去坐了一會。看見湖岸的楊柳樹上,好像掛著幾萬串嫩綠的珠子,在溫暖的春風中飄來飄去,飄出許多彎度微微的S線來,覺得這一種植物實在美麗可愛,非讚它一下不可。
聽人說,這種植物是最賤的。剪一根枝條來插在地上,它也會活起來,後來變成一株大楊柳樹。它不需要高貴的肥料或工深的壅培,只要有陽光、泥土和水,便會生活,而且生得非常強健而美麗。牡丹花要吃豬肚腸,葡萄藤要吃肉湯,許多花木要吃豆餅;但楊柳樹不要吃人家的東西,因此人們說它是「賤」的。大概「貴」是要吃的意思。越要吃得多,越要吃得好,就是越「貴」。吃得很多很多好而沒有用處,只供觀賞的,似乎更貴。例如牡丹比葡萄貴,是為了牡丹吃了豬肚腸只供觀賞,而葡葡吃了肉湯有結果的緣故。楊柳不要吃人的東西,且有木材供人用,因此被人看作「賤」的。
我讚楊柳美麗,但其美與牡丹不同,與別的一切花木都不同。楊柳的主要的美點,是其下垂。花木大都是向上發展的,紅杏能提到「出牆」,古木能長到「參天」。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見枝葉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記了下面的根,覺得其樣子可惡;你們是靠它養活的,怎麼只管高據在上面,絕不理睬它呢﹖你們的生命建設在它上面,怎麼只管貪圖自己的光榮,而絕不回顧處在泥土中的根本呢﹖
二十、諦聽
只要是肯於凝神去諦聽就可以懂得萬物的語言。像我剛才就是,我僅僅在那個山腳下作了一次短暫的佇立,各種的聲音便已盈耳。
首先聽到的,是在我身邊不遠處樹底下那幾棵小草的聲音。它們說當它們在樹底下付出相當的忍耐之後,再也不打算懼怕那棵樹的巨大身軀了。它們為了自己的成長和健壯,將要把它們的枝葉自樹底下伸探出來,以便吸納更多的陽光和雨露。它們也將把它們的根鬚在地下作更深遠的鑽鑿,以便吸納更多的水分和營養。
一條小溪自遠處匆匆走過,我也聽到了來自小溪上的萍葉的聲音。那聲音中充滿了哀怨和悲傷,萍葉們一直都在抱怨著小溪為甚麼走得那麼匆匆,為甚麼不給它們一個駐足的機會,好讓它們有所喘息,有所休養。
時序才剛剛邁入秋季,一群群的葉子們便開始計議著它們對付隆冬欺凌的方法。它們已經決定,將要盡全力來護衛它們的枝頭,因為枝頭就是它們的陣地,枝頭就是它們的家,它們的子孫們將要在這裡一代代的接續著它們的歷史。葉子們說,萬一它們抵擋不了嚴冬的侵襲,它們將要新生一代的芽兒們接著奮戰下去,直到把冬攆走。
在南山上的峭壁間緊緊抓住那塊大石頭的一塊枯木,也耐不住沉默了。我看到,當一群遊客從它的山下走過時,其中的幾個曾經對這塊枯木投以輕視的眼色。那塊枯樹是從歷史中走過來的,最慣於察顏觀色。它已經知道那幾個遊客對它投以輕視眼神的原因,因此,它便對著他們喋喋了起來。它說:旅人哪,不必以這種眼神看我,我枯禿的身貌並沒有甚麼醜陋,我是代表一種成熟,一種完美。看沒有?擁簇在我前後左右的這些樹棵們,都是我的子子孫孫。旅人哪!你們攀爬到這山上來,不是為了來捕捉風景嗎?該知道,我就是風景的締造者嗎?
又是一陣笑語自山中飄了過來,可能是山說的,也可能是谷說的,澗說的。它們是說給風聽,它們說風是很傻的,說風為甚麼老是去扭曲那些炊煙呢?為甚麼老是要去掀皺那些平靜的水面呢?為甚麼老是去追趕那些雲呢?結果怎麼樣,沒有一縷炊煙會被風吹斷,沒有一塊水面永遠是皺著的,而曾經被追趕過的雲,也沒有一塊會迷失方向的。
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懂得諦聽了。記得當我要離開那片土地的那一年,我站在一處擠滿了人群的海灘上,就清清楚楚的聽到背後的那一群山的抽泣,哭訴著要我不要離開。這多少年以來,我也一直在聽到那一群山對我的呼喚,呼喚著我的名字,要我早一點兒回去。
二十一、美麗的繭
讓世界擁有它的腳步,讓我保有我的繭。當潰爛已極的心靈再不想作一絲一毫的思索時,就讓我靜靜回到我的繭內,以回憶為睡榻,以悲哀為覆被。這是我唯一的美麗。
曾經,每一度春光驚訝著我赤熱的心腸。怎麼回事呀?它們開得多美!我沒有忘記自己睜在花前的喜悅。大自然一花一草生長的韻律,教給我再生的祕密。像花朵對於季節的忠實,我聽到杜鵑顫微微的傾訴。每一度春天之後,我更忠實於我所深愛的。
如今,彷彿春已缺席。突然想起,只是一陣冷寒在心裡,三月春風似剪刀啊!
有時,把自己交給街道,交給電影院的椅子。那一晚,莫名其妙地去電影院,隨便坐著,有人來趕,換了一張椅子,又有人來要,最後,乖乖掏出票看個仔細,摸黑去最角落的座位,這才是自己的。被註定了的,永遠便是註定。突然了悟,一切要強都是徒然,自己的空間早已安排好了,一出生,便是千方百計要往那個空間推去,不管願不願意。乖乖隨著安排,回到那個空間,告別繽紛的世界,告別我所深愛的,回到那個一度逃脫,以為再也不會回去的角落。當鐵柵的聲音落下,我曉得,我再也出不去。
我含笑地躺下,攤著偷回來的記憶,一一檢點。也許,是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也許,很宿命地直覺到終要被遣回,當我進入那片繽紛的世界,便急著把人生的滋味一一嚐遍。很認真,也很死心塌地。一衣一衫,都還有笑聲,還有芳馨。我是要仔細收藏的,畢竟得來不易。在最貼心的衣袋裡,有我最珍惜的名字,我仍要每天喚幾次,感覺那一絲溫暖。它們全曾真心真意待著我。如今在這方黑暗的角落,懷抱著它們入睡,已是我唯一能做的報答。
夠了,我含笑地躺下,這些已夠我做一個美麗的繭。
每天,總有一些聲音在拉扯我,拉我離開心獄,再去找一個新的世界,一切重新再來。她們比我還珍惜我,她們千方百計要找那把鎖解我的手銬腳鐐,那把鎖早已被我遺失。我甘願自裁,也甘願遺失。
對一個疲憊的人,所有的光明正大的話都像一個個彩色的泡沫,對一個薄弱的生命,又怎能命它去鑄堅強的字句?如果死亡是唯一能做的,那麼就任它的性子吧!這是慷慨。
強迫一隻蛹去破繭,讓牠落在蜘蛛的網裡,是否就是仁慈?
二十二、欲望飛行
充氣的矩行飛行傘,一具具彎曲呈小小的弧形,之下,懸掛一個人形,先是奔過山頭的界線,紛紛靠著傘的浮力,乘風緩緩向百公尺底下的白沙海灘飄落去了。
我站在在山頭上觀看,原以為越過懸崖,那些掛傘的人行將直落,卻意料之外的,乘著熱氣流讓他們有再上升的可能,我的心遂被牽引到那一具具彩色鮮麗的氣傘上了。
一個黝黑的人影和我一樣佇立在崖邊觀看。他身上好像依附著什麼特別的東西。
走靠近去∣∣那人原來舉著一隻鷹,足爪站立在特製的一個丁字木架上。那鷹身長已超過二尺,卻無威武的神氣,看我接近牠顯出既羞澀又親人的樣子,一眼就瞧出那是屬於動物幼小時代的有趣表情。
﹁可憐!是一隻殘廢的幼鷹呀!﹂那個皮膚黝黑目光如炬的青年,看出我疑惑的臉孔,接著說:﹁雖然一隻翅膀截斷了,卻不能忘記飛行哩……﹂
這時候,又有一批三具飛行傘自崖邊躍下,隨即飄浮攀升在藍天裡。
在更高的天上,一隻展翅盤旋的老鷹,彷彿用疑惑的眼光注視這些人類五彩繽紛的氣傘,冉冉繞著圈子下降,一如牠們鷹族群的習慣。
突然,我被一陣嗥叫和拍翅的聲音所驚。那原站立在丁字架上的幼鷹不知什麼時候跌落地上,以牠獨一留存的翅膀用力張合拍打,然而只能原地旋轉而已。
那黝黑的青年想盡法子,將那隻殘疾幼鷹重新弄回木架上站立。
﹁我決心帶牠去重溫翱翔∣∣乘坐在這樣的飛行傘底下。先前我做過一個兜套,可惜把牠的翅膀都禁錮住了。從揀拾回來將近一年啦!牠賴以飛行的器官折損了,但卻從未忘記翱翔的滋味呢。∣∣一個已經具有飛行經驗的生命,怎會忘記?﹂
我看到青年胸前衣襟上沾染斑斑血跡;那折翼的幼鷹仍情不自禁的鼓動雙翼,於是那傷殘的傷口又復眦裂了。於此,我彷彿見到牠飛行的欲望,像血漬般的渲染在青年的身上了。
二十三、窗口
想望一方窗口,面對著小河的出海口,冬天的時候,東北季風凜凜捲來,鱒魚會沿著河流逆流而上,把生命的奮鬥在眼前呈現,像每一分向上仰望的情操。那時,我將收拾筆墨,閤上書卷,打開緊臨窗口的門扉,走出室外,領受天地的悲愴與莊嚴。
如果有這樣一方可以細讀百川匯海的窗口,我會準備一本空白的札記,描繪河道的遷移,滄海桑田,以及自然界的一切變化,像個生態工作者那樣記錄著自然景物,四時迭替,我的血液會像河水般生生不息。在風雨淒迷的黃昏,從窗口望去,一片迷濛,黯黑自海上湧來,潮汐猛力拍擊岸邊,那是生命的無盡意。
曾經,我有過一方窗口,面對著浩瀚的太平洋。坐在海岸教室右後方靠窗的位置,數學老師在黑板上揮汗講解幾何、函數和三角習題,窗外是一片蔚藍的天空。順著丁字堤望去,海天交接處有一道細細的線,不起眼地畫在那裡,我常常想,那就是海角天涯了罷!而我,總是不安分地想要到遠方去流浪。
流浪的想望,多年以後,羈旅異地,像漂鳥般的歲月,我想望濱海教室的落地窗口,那無邊無際的海水正藍,也許,失去了窗口,正是我千尋萬尋的夢。告別青春,失去浪莽,只剩得一份小小的想望,如果能有那樣一方和海岸教室同樣的窗口,該有多好。年歲綦增,想望愈切,面向海洋的窗口,是生命過程裡那片小小的留白。
想望一方窗口,面對著山谷的轉折,春天的時候,山谷裡開滿了花,百合,馬櫻丹和勿忘我。從窗口望去,一脈錦繡。溪流淺淺,溪哥和沙蝦在石縫間悠游,孩童們穿著短褲,赤著腳在溪谷中嬉戲。我坐在臨窗的書桌前,展卷,讀著︽論語︾,沐於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如果有這樣一方開滿百合花的窗口,春雨綿綿的季節,山谷裡的溪水轟隆轟隆響著,溪石滾動如萬馬奔騰,把山谷沖洗得一片清新。雨後初霽,我將沿著山谷散步,撿拾春水沖刷而下的石頭,像愛情故事裡那撿了一個又一個石頭的男孩,總是不能忘情地要撿一顆最大的石頭,最後只剩下空空的一把。而我,大概會犬儒式的自嘲:滾石不生苔。然後,對青色的山脈笑一笑,把朗朗乾坤擁入山水情懷。
二十四、孤獨美
﹁孤獨﹂和﹁寂寞﹂的感覺不一樣,一個選擇孤獨的人,可能從不害怕寂寞。
孤獨可以說是一種精神上的享受,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具備孤獨的條件。首先,孤獨者要能放得下心,無論周遭變化如何,都能不煩不躁,冷靜自在。一般寂寞的人喜歡藉著感官上的刺激解除﹁一個人的時候,不知道做什麼才好﹂的難受感覺,例如打電動玩具、大吃一頓,或是找朋友壓馬路,而喜愛孤獨的人,卻最能享受一個人獨處的樂趣。
孤獨者多半重視心靈的活動,沈思默想的時候比常人多得多,書桌前一坐半天不吭氣,其實他那光采煥發的眼神正透露著一個醞釀中的快樂。
喜愛孤獨的人不惹是生非。他的腦袋裡有個向前滾動的輪子,他自由地陶醉在想像的輪軸裡,想像使他滿足;當然,他也曾浸潤在回憶之鄉,昔日種種悲喜交集的時光,像展翅的青鳥,漸行漸遠,隱沒在高高的雲端;他也會思索書本裡的智慧言語,從中一再得到啟發和信心。
他記得書中有一段是這麼說的:﹁在我的生命中,有些地方是空白和閒靜的。我忙碌的日子便在那裡得到了陽光和空氣。﹂
這個孤獨的人,言談舉止也許並不輕快,精神生活卻很豐富實在。
我的外婆是一個性情和善的﹁孤獨者﹂,她生活樸素簡單,幾乎從不交際應酬,待人接物一向不卑不亢,清淡有禮,我從她那兒學習了一些孤獨者的長處。
外婆平日最大的愛好就是看書,當她坐在老老的籐椅上,一派安閒的喝口苿莉花茶,翻動清脆書頁的神態,常使我覺得外婆簡直就是仙姑再世。
一個看似弱不禁風的老太太,丈夫過世了三十年,性情始終保持平和,不生氣,不怨歎,除了偶爾出門探望自己的老姊姊,完全與世無爭,然而我看到的,是一個孤獨者如何接納了孤獨,而且靜心品嘗。
小時候我很好奇:﹁外婆,您總是一個人做這做那的,您不怕黑呀?不怕鬼啊?﹂
外婆笑了:﹁傻孩子,如果一個能夠照顧自己的日常生活,不給任何人帶來麻煩,一個人能夠安排自己的精神生活,不讓自己過得貧乏無聊,這個人,就稱得上一個獨立的人。一個獨立的人,表示他能勇敢的面對生命,又怎麼會怕黑,更何況世界上哪裡有鬼呢?﹂
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好像對﹁孤獨﹂這兩個字有了新的認識。一個孤獨者最起碼的條件,就是先得作一個獨立的人。
二十五、古老的故事
最好是夜晚,我們同坐在山間的木屋裏,四面都是高聳的森林。遠在我們來到這世界之前,在撥開寒雲也望不見的年代,這些樹便迎著風霜雨雪茁生了。人類的故事在它們聽來算得上是古老的麼?人的一生總是短暫的,李白的詩裏有過這樣的吟咏:「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在唐代,夢也沒夢過三重明鏡,那時耀眼的銅盤,即使磨工再細,於今怕也斑駁如雲,再也照不見過逝的人臉。古人的白髮,已化為秋風中的蘆荻,投人以一絲遠遠遙遙的想像罷了。對於人類而言,所謂古老的故事,也祗是短暫的古老罷?一些屬於記憶的開端和感覺深處的事物,凡蒙上塵埃和訴諸回想的,勉強說得上是古老的了;如果那些事物的本身在人的感覺上還不夠幽古,那麼,這木屋變黯的板壁上的年輪,會像當年磨銅鏡的鏡工一樣,把你遲鈍的感覺磨得敏銳起來,你像一隻從窗外飛來的草蟲,停落在板壁顯示的年輪間,緩緩爬動著,一年一年就那麼快法,當草蟲展翅飛進無邊的夜色中去,你和我也許都已成為古老故事的一部份,由別的人談論著了。
你或許有些很使人迷惘的經驗,比如面對著比你年齡大上若干倍的器物,像一張變成深褐色的雕花的木床,一枚生滿銅綠的前代銹錢幣,一幢在型式和裝飾上都不同於今的屋宇,你會用感覺的觸鬚探進那股已經消逝的時間裏去追索和描摹,有時更會興起浮泡般的出奇的異想。若干古老的故事,都是根植在那裏,緩緩生長出來。
我們一面這樣說著,姑把它當作一個故事的楔子,然後緩緩的點起一支蠟燭來,讓燭光照亮我們的眼眉,你看見木屋裏陳列著的那些古老的器物麼?變黯的銅質燭台,染著斑斑的蠟淚,有多少支燭光,在牕前的風裏哭泣過?古式的雕花自鳴鐘,的噠的噠的趕著時間,它已經老得發出喘息的聲音來了。
平常我們聽取那些古老的故事,多半由鬚眉皆白的老者講述的,他們手捏著長長的烟桿,叭著、噴著,那些故事和他們的臉都裹在沉沉的烟霧裏面,看來彷彿很不真切似的。但任何老人,都曾年輕過,夢過,愛過,像燭火一般的點燃過,器物也是一樣,你如何能從一幅變成灰黃的畫幅裏,尋覓到當初它被繪成時的光澤呢?同樣的,我們花和夢的年齡,歡笑的青春,也會隨著波流的時光轉黯,變成另一些古老的故事,這樣說來,一切古老的事物都是自然的,絕無可嘲可蔑的成份,聰明的人,會嘲蔑到自己的頭上麼?
二十六、賞樹
誰說的:春天宜在林園中住,夏天宜到水湄去住,秋天宜在深山中住,冬天宜在閣樓上住。如此充分享受四季的靈妙變化,春天賞園子裏匆匆開謝的林花,夏天賞溪潭邊的水木清華,秋天賞空山裏的疏林怪石,冬天賞雪窗遠眺的古木昏鴉,四季的美,哪一季少得了樹呢?
要怎樣欣賞樹?首先得向畫家學習,他們有賞樹的口訣:「木有四時:春英、夏蔭、秋毛、冬骨。﹂春天的樹,葉細而花繁,用小點著於樹杪。夏天的樹,葉密而盛綠,要用積墨。秋天的樹,葉疏而黃落,幹出而葉稀。冬天的樹,葉枯而枝槁,只用幾點淡墨毛毛的是初冬,完全光禿禿露骨便叫做寒林。
畫家最明白,樹是山的衣裳,山的磅礡,有待樹的鬱葱,才能形成名山的秀麗。就像麗姝美女,有待霓裳羽衣,才增添驚鴻遊龍的媚艷。沒有樹的山,好比沒有衣著的貧戶,自然靦腆拮据。所以春山的花樹,穿著鮮紅嫩綠,像出席得勝的慶祝大會﹔夏山的茂樹,穿著縟裙繡帶,像去出席產品的競賽大會﹔秋山的殘樹,穿著白衣憔悴,像去病院做健康檢查﹔冬山的枯樹,頭禿腳赤,無所穿戴,像萬千僧侶的靜坐入定大會。
畫家們賞樹,先從形相欣賞起,我曾見梵谷畫的樹,全部枝幹用扭扭曲曲無數短線密織而成,一般人眼中樹幹是直的,畫家卻以為樹的生枝發節處,全由曲筆生趣,在他們細膩的觀賞下,一枝一節,向背俯仰,都不用直筆,所以有﹁畫樹之竅,只在多曲﹂的秘訣,即使勁挺的樹,也要注意曲筆的簡省,這才讓我明白梵谷的千屈萬曲,和中國明代畫家是同一種賞樹的角度。
畫家們又欣賞樹的屬性:園亭裏適宜楊柳梧竹,深山裏適宜古檜青松。小樹要在簡略中表現出模糊淋漓,枯樹要在蒼蒼間凸現出古趣奇崛。肥瘦的搭配、隱顯的出入,要能從一株樹四面參差的姿態裏,欣賞出長風鳴蟬的聲音、潛龍舞蛟的神情、煙霞無盡的遐想,就更屬神品,這些畫訣都提供了我們賞樹的法則。
欣賞樹,更要向詩人學習,聯想它精神的層面。例如欣賞松樹,中國人總會與祝頌長壽聯想在一起,小松的秀靈奇淑,昂茂欲起,給人無限的期望。復經風霆霜雪的摧剝,骨格奇古,到老年時,天稟獨特,是天完成了它!欣賞松的耐得歲寒,總喚醒君子的慎審晚節。﹁叮嚀樵斧休戕伐,留待他年作棟樑﹂,欣賞松的落落材幹,能不興起愛才惜才的仁心?同樣的,由柏樹去聯想道家的修仙,由橘樹去聯想儒者的堅貞,由龍眼樹去聯想南海合浦採珠的姑娘,由石榴樹去聯想那批趨炎向熱的傢伙……
二十七、父子情
已經好久不曾流淚了,昨夜又夢見父親,禁不住流了眼淚,醒來才知道是一場夢。本來不該流淚了,不過夢裏的情緒是那麼﹁氤氳﹂,怎麼拂也拂不去,終於又讓眼淚盡情地流,流濕了一枕頭……。
記得三年前我流過一次淚,那時剛搬來愛城不久,有一個晚上應邀到一個朋友家裡吃飯,飯後大家閒聊的時候,忽然有人提議每個人敘說一件﹁一生中最令他感動的事﹂。
輪到我說的時候,我告訴他們,當我剛考進臺大,我的身體衰弱到極點,每天不但食慾不振,根本不想吃飯,而且心情憂鬱,根本不想上課,我幾乎到達想輟學的地步。於是父親便提議每天中午由他從圓環家裏送飯來學校給我吃,一來家裏的菜湯比較合胃口,二來每天中午來看看我,也使我的精神覺得舒服一些。
我們相約在大學網球場邊的樹蔭下見面,每天中午一下課,我便趕來網球場,倚在短牆的鐵欄上等待。等著,等著,父親終於沿著新生南路的大水溝,冒著八月的烈陽,騎著那輛﹁富士霸王﹂的老爺車,一步一步緩緩踩向大學來。他頭上的那頂晴雨帽是最好的標誌,遠遠便望見了,其次便是車把下的那三層的白鋁飯盒,它永遠在陽光下閃爍擺盪……。
父親先把腳踏車倚在樹下,然後選一張木條椅坐下來,我坐一端,父親坐在另一端,飯盒便放在兩人中間。從圓環踩腳踏車到臺大,依父親踩車的慢速度大約需要一小時,所以當我掀開飯盒的時候,父親也開始脫下晴雨帽,用手帕擦乾他額上的熱汗,然後把晴雨帽當成扇子往他臉上煽動起來……。
父親是非常愛說故事的,在我吃飯的時候,他總是滔滔不絕地向我敘說他聽來的或他自己經驗的故事,我一邊嚼著飯,一邊靜靜地聽。父親說故事的時候,經常是快活的,但偶爾也會望了那巍峨的校舍之後,忽然感嘆起來:﹁啊,時間過得真快,我做嬰仔時代,這裏還是一片田!﹂聽著他的話,再看看他滿頭蒼蒼的白髮,我總感到一陣難過,雖然父親還十分健朗,其實那時他已經六十三歲了。
吃完了飯,父親總還留著又跟我說些故事,一直等到預備鈴響了,他才立起來,戴上晴雨帽,把白鋁飯盒掛回車把,推著那輛﹁富士霸王﹂的老爺車走向大學的側門。在他跨上腳踏車前,他總會回頭揮手催我去上課,但因為還有一些時間,我總依依不捨地倚在短牆的鐵欄上,目送他又沿著新生南路的大水溝,踩著那笨重的車子,一步一步緩緩地離我遠去。望著父親的那頂晴雨帽和車把下閃爍擺盪的鋁飯盒,我總又想到他那滿頭蒼蒼的白髮,於是禁不住心頭一陣酸楚,眼淚也就簌簌地滾下來……。
二十八、堤岸
沿此堤岸順水流而下向西而行,最終抵達何方?
沿此堤岸溯水流而上向東而行,何處是源頭?
童年時代有許許多多的夢想,到底有哪些已經實現,哪些早已淡忘,大都不了了之不復記憶,然而沿此堤岸行走一趟的願望,卻延續至今時常興起,甚且與日俱增。
是因為這座堤岸綿延著我多樣而濃烈的鄉情吧?
偶有城市友人來訪,若是時間充裕,我總喜歡帶著他們走出村莊,去看看廣袤的田野,並去堤岸走走,我很想讓他們了解,在我的生命過程中,這座堤岸是佔著多麼特殊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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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堤岸高約數丈,底寬也有數丈,是由一塊一塊大石砌造起來,非常牢固偉壯,護衛著蜿蜒綿長的濁水溪。吾鄉南面即以此堤岸為界,因而吾鄉地形狹長,廣闊的農田和村莊,沿此堤岸伸展。
整座堤岸是一大片青翠的草坡,是吾鄉最大的公共牧場,常有鄉人牽牛趕羊來堤上放牧。黃昏時分,夕陽西下,三三兩兩的農人和牛隻羊群,緩緩走向村莊的歸途,是一幅多麼安詳溫暖的圖畫。
孩童時代,隨大人去田裏,大人忙著農事,我們則常結伴跑到堤上遊玩,從堤上沿長長的斜坡半滾半滑溜下來,再快速跑上去,溜下來,是樂此不疲的遊戲,我相信這是世上最大最美好的溜滑梯。
而且,我們也常跑下河牀捉魚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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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水溪的水流,其實並非長年混濁,除非下大雨做大水,才有洶湧的濁水,平時整個河牀乾涸的部分居多,只河牀中央有一條小小的溪流,河水清澈見底,不只可以望見溪底的小石,一群一群游魚和蝦蟹,也都清晰可見,雖然不易捉得到,只是望著牠們游來游去,也興奮無比,何況還可以下水盡情嬉戲,那樣單純歡愉的情趣,至今難以忘懷。
雖然還未曾在堤上走完一趟,但從點點滴滴銜接起來的印象,大體知道,從我家農田附近的堤上,順水流而下向西而行,最終將可抵達入海的出口﹔溯水流而上向東而行,則為山區匯流入濁水溪的眾多支流。然而未真正一探究竟,卻很不甘願。
去年農曆春節當天,天氣晴和而有些陰涼,非常適合長途遠足,終於下定決心和好友榮松帶著二家妻小一道出發,向西而行,預計行走一整天,或可抵達堤岸的終點。
二十九、貝殼是海的耳朵
我有一位好朋友,他的名字叫雷驤﹔他會畫畫,會寫文章,還會攝影,會拍很漂亮的照片。他的畫,時常在副刊發表﹔他的文章,也經常在報章雜誌出現。
他當過十幾年小學美術教師,但他現在不教了﹔他現在改行,在台視文化公司工作,擔任電視專題影片的策畫、編劇和導演。
一年多以前,有一天,我到了他的家,他家有很多「寶」,他的畫就是他的「寶」。看了他的畫,我說我很喜歡,他說他的學生畫得更好﹔於是,他就把他好幾年前教小學時指導學生所做的貝殼素描,統統拿出來讓我欣賞。那些畫,厚厚的一大疊,大約有一百張,全部是用鉛筆畫的貝殼素描﹔每一張都畫著不同形狀的貝殼,而且每一張都畫得那麼細緻,我看了真感到驚訝:國小五、六年級的學生,怎麼會用鉛筆畫出那麼有層次、那麼細緻的畫?這一定是他有一套好的指導方法,把孩子們的潛力、耐力都發掘出來了。他看我好喜歡的樣子,就說你可以帶走﹔我好高興,我毫不客氣的就把它們帶回家。
我借回了那批貝殼的素描畫,我不是想佔有它們,而是想找機會把它們發表出來,讓更多的小朋友欣賞它們,並學習。
我喜歡那些用鉛筆畫的貝殼素描,除了我覺得他們畫得很好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貝殼」這類東西,它們一直吸引著我。從小的時候,第一次到海邊看貝殼,我就喜歡它﹔到現在,三十多年了,我還是沒有改變我對貝殼的喜愛。
我喜愛貝殼,像很多人一樣,純粹只是一種喜愛,說不出什麼特別的理由,這是非常直覺的心理上的想法,打從心裏喜歡它。喜歡就是喜歡嘛!沒有什麼理由。如果一定要我說出理由來,那麼我也只能說出我的唯一的一個理由,那就是:貝殼的種類繁多,有千千萬萬,每一種都會給人新奇的感覺。
提起貝殼,就會想到海,想到沙灘,像夢裏美麗的世界,你很想念它,但是卻無法在現實裏擁有它﹔因此,我喜歡貝殼,我並沒有在家裏堆滿了貝殼,我只把它們留存在我的心上,我想像中的美的世界裏。如果你也喜歡貝殼,我想你會跟我一樣,一輩子都會想念著它們。
三十、舞者的背後
有百分之一百的控制,才有百分之一百的自由。
你看過芭蕾舞嗎?很美,是不是?
我一向喜歡舞蹈,總覺得世界上沒有一種藝術,能像舞蹈一樣,不必借助任何工具,只要用自己的身體,就可以表現萬端的情緒,自然讓人感動。
小時候,家裏安排妹妹去學跳舞,我去學鋼琴,學了好多年以後,才發現這實在是一項極失敗的安排。
我的音樂感很差,再加上記憶力不好,學鋼琴根本沒有前途。妹妹卻相反,有著驚人的記憶力,聽過的歌曲只要奏出一小段旋律,她立刻能從腦袋裏的小電腦中,找出曲名來。
跳舞卻一直吸引著我,到了升上高中還和同班同學穿著制服,一起去舞蹈班報名。
辛辛苦苦學了兩年,終於也穿上硬鞋,踮著腳尖,跳出一點芭蕾舞的架勢來。
這兩年裏,我和我的同學可真是厚著臉皮,互相打氣,才一路支撐下來。舞蹈班裏其他的學生,都是小孩子,很多七、八歲的小女孩,姿勢做得又規矩又漂亮,我們這兩把老骨頭看在眼裏,痛在心裏,表面又要裝出一副大姐姐的和善樣子,個中滋味,實在不是外人所能了解。
才穿上芭蕾硬鞋不久,我們升高三,功課的壓力,加上硬鞋帶來的痛苦,讓我們輕易放棄了堅持兩年的舞蹈。
日後,我也不再有機會親近舞蹈,所幸還留下一個不錯的嗜好,變成一個愛看舞蹈的人。
有一回看外國影片時,看到一位有名的舞者,敘述他的舞蹈經驗。他談了很多練習時候的辛苦,但是他也認為,這樣不斷不斷的練習絕對是必要的,因為他說:「有百分之一百的控制,才有百分之一百的自由。」
舞者展現在我們眼前的輕盈曼妙,是源自背後那百分之一百的自我控制。
自由,是令人羨慕的。我們常常會不由自主地羨慕那些擁有百分之一百自由的人,舞臺上美妙的舞蹈家、技藝超羣的音樂家,甚至於那些在生活中總是踩著浪漫、悠閒步調的人。
有時候,我們也想學一學他們,瀟灑地表現一下,可是換來的,往往是痛苦、笨拙,甚至更大的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