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全唐]尽芳朝:浪荡子与游侠儿

发布时间:2018-09-14 19:04:00

【读全唐】尽芳朝:浪荡子与游侠儿

珠◤《全唐诗》阅读札记 006

尽芳朝:浪荡子与游侠儿 茱萸李唐一朝有二十多位皇帝,能诗并有作品传世的却并不多。曹寅主持刊刻于扬州的《全唐诗》前九卷收录的作者里,有李世民、李治、李隆基、李亨(肃宗)四位皇帝,以及曾为储君的章怀太子李贤,他们各自被编排了一卷的篇幅。在第八卷,南唐三主及宗室李从善、李从谦等人,吴越国王钱镠、钱俶祖孙,以及后蜀末主孟昶,统统挤在一处。武则天(上官婉儿附录)和花蕊夫人徐氏以后妃身份各占一卷。剩下的第七卷,主角则是李适(德宗)在位时(779805)活跃于宫廷文学圈的鲍君徽与尚宫宋若昭姐妹三人,其中鲍君徽存诗最多,有四首,但她的身份和身世都很不明朗,我们只知道这位女诗人曾被皇帝召入宫廷,与侍臣赓和;从能被编排到前几卷的“待遇”来看,清人或将之视为德宗时女官。从第十卷开始,到第二十九卷,整整二十卷的篇幅,收录的是包括了郊庙歌辞、横吹曲辞、相和歌辞、舞曲歌辞、琴曲歌辞、杂曲歌辞和杂曲谣词在内的乐府歌辞。

乐府歌辞以音乐曲调分类著录诗歌,与其说是(与音乐渐次分途而逐渐案头化的)诗,不如说是歌诗或谣曲。它们有的来源于朝廷祭典等场合沿用的乐章,有的采自民间而为文人改编成民歌,有的是专为庆典或宴会创作以供演奏的署名作品,有的则是将乐府诗作为体例以沿袭而进行的创作。无论是帝王后妃的作品,还是异趣于中古以降诗歌主流题材的乐府曲辞,都不是《全唐诗》的主体,它们被编选者放在最前面,更像出于编纂纪传体史书的惯例:本纪、表、志、列传……这个惯例,是亚细亚文明中最深入人心又最具有号召力的套路,像《全唐诗》这样由官方来定稿的诗歌总集,最终也脱离不了这个套路。帝王后妃的诗冠于头几卷,不就类似于纪传体史书的本纪么?作为非主流诗歌形态的乐府歌辞,岂不就相当于表和志,并不以(本纪和列传的)叙事为主,而是对历史的另一个方面的补充?不过,和历朝史书一样,本纪这种类似于帝王家谱的东西,以及更具有专业性的表和志,普通人并不爱看;反而是在一篇篇列传中,能如鲁迅那般,在“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看到“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我们读《全唐诗》也一样,真正的好戏,远在后头。

李百药编纂的纪传体断代史《北齐书》书影。

说到史书编纂,自晋室南渡以后,历经数百年割据和战乱,最后一统于隋,又再统于唐,也到了梳理过往历史的时候。初唐贞观年间(627649)是修史的高峰期,由晋到隋之间的七八部断代史,基本都开始编纂并修成于这个时期。当时参与修历朝史书的人,要么是贞观重臣如房玄龄和魏征,要么是后世颇获史学家令誉的令狐德棻、姚思廉和李百药。李百药(564648)奉诏修撰的是《北齐书》,一方面或许是出于继承家学的考虑,并有一定程度的便利——其父李德林在北齐朝以中书侍郎身份参与编修过国史;另一方面,太宗李世民看中了他在文学和历史方面的才华,认为他足以胜任这项工作。在《全唐诗》中,李百药独占第四十三卷,也算拥有了诗史上一个并不算特别起眼的“列传”位置。

少年飞翠盖,上路勒金镳。始酌文君酒,新吹弄玉箫。少年不欢乐,何以尽芳朝。千金笑里面,一搦掌中腰。挂缨岂惮宿,落珥不胜娇。寄语少年子,无辞归路遥。 ——李百药《少年行》(《全唐诗》卷43:1

整首诗有多处精巧的对仗,近于排律(不过唐人当时无排律的名目,而一概称之为律),但若以律体的标准来论,诗从第四联起开始失粘,又犯了三仄尾的毛病(第五联上句也有此问题)。盖初唐时期,律诗之格尚未完备,兼有永明余韵,梁陈流风,又沾溉颇多,所以呈现出这种古近体相混杂的面目。明人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说五言律诗“六朝阴铿、何逊、庾信已开其体,但至沈、宋,始可称律”,更见精确。李百药生活在早于沈佺期、宋之问的时代,有这种似律非律的作品,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但是,这首诗的整体用词和用典都很考究,一如它所书写的内容那样,充满着富贵而狂欢的气息。而“少年行”这样的主题,委实也是六朝以来宫廷诗喜欢涉及的内容,绮丽奢靡,有着放纵的热情。

翠盖,指饰以翠羽的车盖,又被用来泛称布置精丽的车辆;金镳,用金来装饰的马嚼子,多借以指代装饰华美的马匹。诗中的少年是一位富贵公子的形象,但见他或乘着修饰华贵的马车出行,或跨着装备富丽的骏马出游,出入绮丽香艳的场所——文君酒、弄玉箫:随才子司马相如夜奔,后又当垆卖酒;与夫君萧史乘龙跨凤,在演奏的箫声中升上天空。这些故事中的两位女主角,她们使用的“道具”,这古老的典故,指向的都是和男女情爱、风流韵事相关的瑰丽传奇。诗人用两联四句描述了这样的生活,然后第一次现身总结:这是出身富贵的少年应该享受的一切——“少年不欢乐,何以尽芳朝”,少年不这样去寻欢作乐,又该如何度过这美好的时光呢?青春就是用来浪费的呀!

接下来,诗的运行又回到了描写/记述中。“千金笑里面”这句,并不算好理解,除非我们结合下一句来看:“一搦掌中腰。”“一搦”指一只手能握得过来的尺寸,形容腰身的纤细由一只手即可以掌握。这一联在形式上也大体对仗,那么,“笑里面”这个表达,是否应该理解成和“掌中腰”相对应的词,即“笑里之面”——“充盈在笑意中的面庞”?这佳人的一笑,可用千金来买,这也是文学上最经典不过的对女子之一笑的形容了。这是“少年”寻欢作乐生涯中的艳遇,当然不能放过。“缨”指冠帽的带子,它用于结在颔下,使帽固定于头上,后又用之直接指代冠帽;这句的意思是说,少年并不推辞脱帽解衣,留宿其间。而女子那边的反应呢?自然是郎情妾意,解下珠玉做成的耳环(珥:珠在珥也,耳珰垂珠者曰珥。据《仓颉篇》),一脸娇羞地等待着。至于接下来发生的香艳一幕,李百药并没有直接书写,而是第二次地以作者身份跳了出来,现身总结道:美好的少年啊你听我一言,你就该不畏旅途劳顿,不忧归路遥远,常来冶游啊!

李百药的史官形象——在通常情况下,这是一个老年人的形象,年入迟暮,世事洞明,居于暗室,爬梳各种故纸——并不妨碍他作出《少年行》这样的诗,哪怕诗中的少年形象就是作者本人。谁没有年轻的时候呢?更何况,年轻的李百药还真算得上是贵介公子:家里自曾祖、祖父起,就是北朝的累世簪缨之门;父亲李德林文采出众,不止是北齐的史官,身处中书侍郎这样的清要之职,在周隋之际还因为站对了队,成为了隋文帝杨坚的亲信,官至内史令(中央机构三省六部之内史省即中书省的长官,名义上的宰相),后来拿到了安平县公的爵位——这玩意和职官还不同,职官随时变易、止于己身,爵位则是能传之子孙的重大利好。李百药二十多岁的时候,父亲李德林去世,于是他承袭了安平县公的爵位,又因为受到隋文帝的赏识,被安排担任太子舍人、东宫学士,辅佐当时的太子杨勇。哪怕后来杨勇倒台了,他也连累被贬了,不过杨家江山迅速被老李家取代,他又因才华、声望和家世的缘故,再次成为(新朝的)高官。无论如何,他完全有条件在青少年时期做一名声色犬马的冶游公子。

只是,“少年行”这样的题目,写的人既多,也就成为了一个为大家所共享的题材。所以,很难说作者笔下的那个少年飞扬跳脱的情状,是自况(诗的写作时间是在作者年轻的时候的话),还是对往昔青春的回忆。在旨趣方面,也无法明确地说,是欣赏这种恣意的生活,还是有所讽刺或劝诫——后者是受“美刺”传统影响的古典诗学最偏爱的解读路径。但作者的语气,大体是鼓励或自我鼓励的,激情与对美妙人生的探索是主要的方面。艳情的分寸感拿捏得很好,不至于露骨,也不至于轻佻——青春的放纵,拥有一个半掩的面目,节制而留余味。明代唐寅《李端端图轴》。此图所绘情境是唐代狂生崔涯在三位侍女的环侍下与李端端相晤。

隋唐之际的重臣、书法家兼诗人虞世南(558638),集中也有一首以少年意气为主题的诗,《结客少年场行》。但那首诗的主题,和李百药《少年行》大异其趣——虽然他们算是同代人。虞诗于少年重义轻生、一言九鼎的那一面,有所谓“共矜然诺心,各负纵横志。结交一言重,相期千里至”、“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于少年形象之近于游侠儿的那一面,即为“绿沉明月弦,金络浮云辔。吹箫入吴市,击筑游燕肆。寻源博望侯,结客远相求”;于契合初唐的时代气质、渴望建功立业的那一面,许是“少年怀一顾,长驱背陇头。焰焰戈霜动,耿耿剑虹浮。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云起龙沙暗,木落雁门秋”。晚李、虞几十年而生的卢照邻(约636-约680)集中,也有一首《结客少年场行》,所写和虞世南并无二致,无非是重然诺的游侠角色,及渴望边塞从戎的酬报知己者形象。

李百药笔下的少年,和虞、卢二人笔下的少年,大概是中国诗中最具有典型性的两种少年形象:浪荡子和游侠儿。诗中的浪荡子形象,似乎更为源远流长,从《诗经》到汉代乐府,从《古诗十九首》到齐梁宫体,这个形象或隐(比如诸多闺怨诗中男人形象的表面缺席/隐形在场)或显(比如南朝梁的诗人王僧孺就曾在《鼓瑟曲有所思》中直接描述这个形象:“知君自荡子,奈妾亦倡家”),却非常突出而生动。作为游侠儿的少年形象,成型要更为晚近,大概始于曹植《白马篇》中的“幽并游侠儿”角色,应该到崇尚武功的隋、唐两朝,才逐步兴起而成为一种较为典型的形象,直至边塞诗(其实这也是后来人的定义)之盛行,少年的这个游侠儿角色,成为了昭示有唐一代风貌的主流形象。被后世认可为盛唐代表的王维和李白,诗中都不乏书写少年的游侠儿形象的诗篇,或可一证。但浪荡子形象的“少年”,也并未在这样一股尚武重义浪潮中被淹没,而是潜流暗通,在晚唐诗(最具代表性的杜牧和李商隐,皆有不少书写浪荡子形象的诗作;杜牧在文学上留下的关于自我的最经典形象,就是自比为浪荡子——所谓“赢得青楼薄幸名”——的形象)那里得到了复活,更在“词为艳科”的道德压力下,欣然寄生于这种新的诗歌文体,并得到了发扬光大。

除了浪荡子和游侠儿,还有第三种少年形象,融合了前二者特征的、出身富贵的少年将军形象。涉及这种形象的代表作,要属李商隐的《少将》:

族亚齐安陆,风高汉武威。烟波别墅醉,花月后门归。青海闻传箭,天山报合围。一朝携剑起,上马即如飞。

首联使用的两个典故,暴露了诗题所及“少将”的亲贵面目:典故中的北齐安陆王萧子敬、汉武威将军刘尚,都是各自皇室的宗族子弟。这个出身亲贵的少年将军的生活,倒也确实有贵公子该有的奢侈和风流:醉于酒筑在隐僻之地的别墅中,在美好的辰光中狂欢过后,从府邸的后门悄悄归来——这是一个升级版的浪荡子角色。但不止于此。颈联和尾联提供的,则是一个高阶版的游侠儿形象:青海天山之间战事一起,这位少年将军倒还真能携剑赶赴边关,身姿矫健。

话说回来,李商隐诗中的少年将军形象,在历史上还真有比较合适的对应人选,那就是如雷贯耳的西汉名将霍去病。霍去病是汉武帝刘彻的皇后卫子夫的外甥,十足的皇亲国戚,但又战功赫赫,可谓集成为顶级版的浪荡子和游侠儿的条件于一身。只是,时隔久远,无从得知他的日常生活是否有真浪荡的一面,否则真该以李百药的口吻对他说一句:“少年不欢乐,何以尽芳朝?”可惜他的芳朝也委实短了些,二十几岁即去世了,他的名字的吉祥寓意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去病去病,也是父母家人怕他不好养活,在他小时候要的吉利话吧。至于李百药的名字本意,或也是家人为了好养活而讨的口彩。百药,得“百药”护身,他倒是避免了霍去病不能“去病”的悲剧,活了八十多岁,能尽芳朝,如《全唐诗》里他的小传所说的,得以“悬车告老,穿池筑山,文酒谭咏,以尽平生之志”。2016820日专题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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