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的悲剧探究

发布时间:2016-01-29 18:42:03

《汉宫秋》的悲剧探究

内容摘要:元代杂剧,从题材内容的性质角度看,可以分为悲剧、喜剧、和正剧。我们国近代戏曲研究的创始人王国维是运用国外悲喜剧理论衡量评价我国古代戏曲的第一人。解放后,著名的中国戏曲研究专家王季思先生通过深入的探究、鉴别和比较,选出了我国戏曲中最优秀的十大悲剧和十大戏剧。《汉宫秋》作为十大悲剧之一 ,其悲剧色彩的典范意义不言而喻。本文主要从意象、人物、结构、语言四方面探究马致远《破幽梦孤雁汉宫秋》的悲剧性。

关键词: 悲剧性 意象 人物 结构 语言

一、 意象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一切景语皆情语。”所谓意象,就是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作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即以“景语”来表达情感。意象的营构是中国古典诗词戏曲创作的焦点,其中梦、雁、秋都是中国文化中的传统意象。

幽梦,往往给文学作品带来“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意味。《汉宫秋》中共记叙了两次梦境,第一个梦境是昭君出生时,母亲梦到“月光入怀,复坠于地”。“古人谓之上天之使,属阴,为群阴之精。于人事,与曰为天子相对,是妃后、大臣、诸侯之象”。“月光入怀”预兆了昭君成人后会得到君王宠幸为妃之事,而“复坠于地”又为昭君远嫁匈奴,自尽而亡的命运之线埋下伏笔。第二个梦境是昭君和番投江后,汉元帝于秋风中孤枕思昭君,不得相见而于梦中相会,梦境短暂简单,昭君来去匆匆,真情难抒。好梦不长,梦醒后便传来昭君的死讯,相思未解,忧愁延长。幽梦的描述带来浓厚的浪漫主义气息和神秘色彩,使整个剧目意蕴深远,余韵无穷。

雁的意象蕴含了爱情的悲剧意蕴与命运悲剧意蕴。全剧中跟雁有关的细节有很多处。戏剧一开始便营造了秋天肃杀的氛围,大雁由北向南,而昭君却由南向北,昭君与雁对比,更加惆怅。第二折中,有两处隐晦地提到雁声:元帝不舍昭君和亲时说自己“似箭穿着雁口”,“盼得一雁横秋”。“雁口”比喻大臣的不敢言说,而“一雁横秋”则表达了不舍与相思之情。第三折中写道孤雁之声“唱道伫立多时,徘徊半响,猛听到塞雁南翔,呀呀的声嘹亮,却原来满目牛羊,是兀那载离恨的毡车半坡里响。”此处的虚写雁声为后文真实的孤雁啼鸣形成由虚到实,层层递进渲染的效果。第四折中孤雁的形象最为突出元帝睹物思人,被雁声打断,雁叫凄凉,更加堆加了元帝悲伤的心境,而雁过留声,昭君就似这孤雁,短暂地飞过汉宫,随后香消玉损。就这样,孤雁的意象在此剧目中一方面衬托了爱情的悲剧意蕴,一方面又与昭君的命运悲剧相照应,将孤雁意象作用的使用发挥得淋漓尽致,笔墨不多却意蕴无穷。

,在《礼记·乡饮酒义》中便是愁的意象——“秋之为言愁也”;董仲舒《春秋繁露》中说:“秋者,忧悲状也。”悲秋是历来文人唱咏不衰的永恒主题,刘长卿的《秋日登吴公台上寺远眺》中有:“古台摇落后,秋入望乡心。”;李后主的《相见欢》中有:“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白居易的《琵琶行》中有:“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而马致远的《秋思》更是其中翘楚;:“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首小令被誉为“秋思之祖”。可见马致远对秋的悲愁意象的运用的纯熟。简单意象的巧妙组合便把悲秋之感表达到极致,令人 读之“拊胸掩面哽咽,潸然泪下。”《汉宫秋》中第三折描写昭君娇媚的腮颊泪花点点,在萧瑟的深秋挥泪告别汉元帝。正值秋风萧萧,枯叶满地。第四折中,汉元帝自明妃和番后,望着昭君美人图解相思之苦。落叶萧萧,秋风瑟瑟,孤雁声声,空荡荡的后宫内,墙上挂着美人图,元帝借孤灯独坐孤床,形影相吊,思念之心愁苦不堪,深秋中凛冽的寒意更添新愁。在这悲凉的气氛中匈奴使者带来昭君投江自尽的噩耗。物景即情感的映射,秋景的悲凉描写使剧本的悲剧性更加浓厚,愈加婉转凄凉。

二、 人物

在中外古今文学艺术史上,一部作品由这一文艺样式变为另一文艺样式的故事——诗化为画,画化为诗;小说化为戏剧,戏剧化为小说、故事乃至音乐、舞蹈——屡见不鲜。这种“变脸”有时由同一作者完成,有时由不同作者完成。有的成功,有的失败。历来对昭君故事的改编剧目中,马致远的《汉宫秋》无疑是最为成功的,他将历史中人物的悲剧性更上一层楼。

在《汉宫秋》中,汉元帝不再是促使昭君出塞的冷清帝王,反而成为这场和番中的受害者,从一个主动地位,变为一个身处绝境之中的“不自由”之人,本应是权力意志化身的元帝,反而被塑造为一个傀儡。马致远将各种矛盾设置成汉元帝面临的多重危机。首先是国家危机。《汉宫秋》一开场,匈奴单于的强悍与毛延寿的奸佞,便将大汉王朝置于内忧外患的政治绝境之中,而处于危机中心的,便是汉元帝。但汉元帝并未对这严重的危机察觉分毫,仍然沉浸于国泰民安,万事无忧的想象中,信任奸臣,忙于选妃。剧目开始时元帝的安逸平静生活的掩盖下,蕴含了日后的汹涌动荡的悲剧的到来。其次是爱情危机。元帝与昭君的爱情来得太快,也太迟。一见钟情后的幸福时光屈指可数,欢爱正浓,便传来单于索要的噩耗,措手不及的元帝孤立无援,认识到朝中无能臣时,已无力回天,只能忍痛割爱,无力地顺应悲剧的发展。剧中的元帝身处精心营造的绝境之中,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危机与绝境的结果都要由其一人承担,人生苦酒无人可述,偶遇昭君,识毛延寿之奸,正义惩处却招来毛延寿献美人图于单于,痛失昭君。悲剧的绳索朝他一步近一步地袭来,然而身处帝王之位的他却无法察觉也无力抵抗,在悲剧来临后却又有深刻的领悟,元帝这个人物形象最大的悲剧性便在于此。元帝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百州”,自嘲“我哪里是大汉皇帝?”在无从选择的困境中,原有的尊贵美满的帝王感觉破灭得越彻底,由此带来的惶恐、凄凉便越强烈。元帝在丧失爱情的同时,破灭了之前对国家太平盛世,无忧岁月的幻想认知,这就犹如原有的一片明朗天空瞬间坍塌,四分五裂地破裂开来,安全的屏障刹那变为地狱般地悲剧笼罩。一个深刻感受自己陷入悲剧之中,同时却失去了抗拒悲剧发展的行动能力的末世之帝,只能夫主妻嫁,推着自己走入悲剧,无力无望。如此一来,帝王之位反而成了元帝最大的悲剧,使其人物形象的悲剧性更为突出。

于王昭君的形象,马致远也做了自己的调整。他没有选取《汉书》、《后汉书》、的记载,写一部“汉蕃和亲”的喜剧,塑造一个主动要求去和亲,并在匈奴安居到老的昭君形象,而是在民间传说的基础上,充分发挥了艺术想象力,刻画了一个与历史史实相对立的悲剧形象。于是,马致远笔下的昭君。不再是历史上对汉匈团结和睦作出杰出贡献的妇女;不再是《王昭君辞》以来许多文人诗词中那个貌美而不得皇帝宠幸的不幸女子。她傲岸不屈,不以金钱事权贵,拒绝贿赂毛延寿;以国家为重不畏牺牲,正值得宠,为国为君为夫舍弃短暂的幸福;坚贞不屈,为节为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完成和亲,保全汉朝安危便投身黑河。昭君的一生是不幸的,本是贫民女子,一入皇宫便被打入冷宫,宠幸期短便被送出塞外以和汉匈之交,终其一生,除却自绝于黑河,便无一事可由自己做主。品貌双全,却落了个青冢幽幽。这样的品性配上不公的命运,更突显其悲剧性色彩。

末本戏的使用,将人物的主从关系倒置:昭君的故事主体与元帝故事从属和元帝的叙述中央与昭君的叙述隐处相结合。以元帝视角叙述昭君出塞,人物形象情感更加充实饱满,无论读者还是观众,都更易带入人物悲剧性的情感中。

三、 结构

从剧情结构上讲,《汉宫秋》符合了李渔的戏曲结构的“立主脑”理论,前期进行叙事铺垫,写汉元帝被迫同意“昭君出塞”与元帝昭君间的爱情故事;然后立主脑,写汉元帝被迫同意“昭君出塞”与昭君的毅然献身出塞、满朝文武“贪生苟安”;接着进行后期叙事回应,即小收煞,写汉元帝被迫同意“昭君出塞”与灞桥送别;最后进行后期叙事回应,即大收煞,写汉元帝被迫同意“昭君出塞”与元帝汉宫梦昭君。整部剧以“昭君出塞”为核心,“昭君出塞”的核心事件无时不提醒着人们悲剧结局的到来,给整部剧渲染了一层浓厚的悲剧预感。

从悲剧结构上讲,王国维先生将元人四大悲剧分为两种结构类型:一是有“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之事;一是无“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之事。《汉宫秋》属于后一种结构,即单向倾斜的“喜——悲”式结构。结局是主人公或死于舞台或陷入绝望,心境是失落感、空虚感、惆怅感。马致远出于王朝变革时期,传统汉族文化遭异族文化破坏,知识分子借以栖身的王朝和安身立命的文化都被否定,国道衰微的残酷现实,文化弃儿的切肤感受使马致远陷入空虚与迷惘,因此,马致远选择“始于欢终于悲”的结构,来描述民族的兴亡。以欢情开头,悲情作结,形成巨大反差,前期铺垫的甜蜜加强了后期的悲剧性。

然而,与西方的:甚喜——甚悲——大喜的悲剧结构相比较,中国的悲剧在结尾处又添加了小喜。昭君出塞毁灭了元帝与昭君的爱情,但也成全了汉匈暂时的和睦交往,以妃换国,却更突出了国弱的悲剧性;昭君投河,断绝了元帝最后的希冀,但却在梦中与元帝最后相见,可此时的“团圆梦境”是在元帝迷乱、失态、悲痛、绝望之时出现,梦境与现实的极大反差反而加强了悲剧冲突,增强了作品内在结构冲突的无法解决与延续性。

四、 语言

青木正儿在《元人杂剧概说》中指出:“马致远的曲词,虽然富于文采,而极清奇,和王实甫、白仁甫相比,则别为一派,宛然居于文采派与本色派之间。”《汉宫秋》便兼取本色与文采之美,其语言既“自然高妙,譬卉木之耀英华”又“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

方言口语等本色化的语言几乎俯拾即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雁过留声”等口语生活气息浓厚;“兀良”、“把都儿”、“哈喇”等蒙古方言的使用,是本色的语言更添地域色彩。

古典诗词的使用,语言的润色,使《汉宫秋》的语言在本色之外,更添文采之美。如第二折【贺新郎】

“俺又不曾彻青宵高盖起摘星楼,不说他伊尹扶汤,则说那武王伐纣。有一朝身到黄泉后,若和她留侯留侯厮遘,你可也羞那不羞?您卧重茵,食列鼎,乘肥马,衣轻裘。您须见舞春风嫩柳宫腰瘦,怎下得叫她环佩影摇青冢月,琵琶声断黑江秋。”

作者一开始就连用四个典故:商纣王为妲己建摘星楼;伊尹扶汤;武王伐纣;张良开国。紧接着“卧重茵,食列鼎,乘肥马,衣轻裘。”四个三字句也具有浓厚文人语言意味,末尾两句又化用王元朗《明妃》诗中的“环佩魂归青冢月,琵琶声断黑河秋。”两句,整个曲词文采灿然,俊美雅致。

《汉宫秋》语言的另外一个特点便是抒情性。曲文中多次使用借景抒情的手法来营造悲剧氛围。

如第三折中的【梅花酒】

“呀!俺向着这迥野悲凉。草已添黄,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抢,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她,她,她,伤心辞汉主;我,我,我哦,携手上河梁。她部从如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方;近椒方,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收江南】

“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

荒草、霜兔、衰犬、瘦马,秋的肃杀蕴含着生命的寂灭,特别是后半部分顶真手法的运用,形成急促的语言节奏,带着音乐美,使得孤独、哀伤连绵不断,叫人透不过气来。既写眼前之境,又遥想回宫的情景——一派凄清,步步悲凉。即景式与遥景式的多角度心理情感运用,真实描绘了元帝送走昭君后的哀伤情感,凝成一篇悲剧的千古绝唱。

本色与文采兼取,抒情性语言的运用,使《汉宫秋》的语言独特而感人,受大众喜爱,给人以别样风情。

结语:在欧阳予倩眼中,戏剧是艺术,艺术的要素,不在知识,而在情绪。以元代杂剧和明清传奇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戏曲,是中国古典文学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她用以精致的结构、巧妙的关目、动人的场面、优美的曲词构筑而成的高超的艺术形式,给人们提供了一种美的享受;她用对现实生活的描绘,对历史事件的写照、对神话故事的渲染、对人间真情的抒发,给人们提供了一幅广阔的社会画卷;她用对忠臣、烈女、孝服、情郎的褒奖和赞颂,对奸臣贼子、不义之徒等人间丑类的贬刺和鞭挞,给人们提供了一本明辨是非曲直的教材。《汉宫秋》作为古典悲剧的代表,悲剧性的情绪一直感染了世代的读者与观众,经久不衰。

参考文献:

[1](元)马致远,《汉宫秋》. 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

[2] 王国维著,《宋元戏曲史》.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 []青木正儿著,《元人杂剧概说》. 北京: 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

[4]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

[5]袁行霈,《中国文学史》 .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

[6](东汉)班固,《汉书》. 北京:中华书局,1999.

[7](南朝宋)范晔,《后汉书》. 北京:中华书局,1999.

《汉宫秋》的悲剧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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