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喝上了甜酒 - 张兆和和沈从文

发布时间:2015-06-29 19:38:26

乡下人喝上了甜酒

——张兆和与沈从文

文丨浦顿 编辑丨逍遥一世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沈从文和张兆和的第一次见面,有说是在课堂。不管怎样,沈从文一见钟情,爱上了学生张兆和。这一年张兆和18岁,是中国公学校花级的人物。)

——题记

1927年,张允和与张兆和作为第一批女生进入中国公学预科。这一年,允和18岁,兆和17岁,都是如花的年龄。1928年,上海的《新闻报》有一篇新闻《中国公学篮球队之五张》,介绍了中国公学的女子篮球队,队长是张兆和,张允和也是队员之一(允和自己后来回忆,自己只是替补队员)。张兆和人长得漂亮,功课好,热爱运动,在中国公学是女子运动全能第一名。

  1927412日,国民党发动反革命政变,在上海推行白色恐怖,但上海的学生运动并未停止。中国公学就在这一年发生了学潮,校长何鲁被迫下台。董事会推举于右仁和蔡元培为校长,都遭到了学生的反对,理由是这二人道德学问虽佳,但兼职太多,没有空闲管理校务。最后,董事会推举刚从欧洲游历归来,在上海闲居的胡适为校长。胡适和中国公学颇有渊源。1906年,胡适考入中国公学,开始外地求学之路,2年后他转入新公学,担任英文教员。1909年新公学一度解散,胡适也在上海过了一段浪荡生活,直到第二年他赴美留学。胡适执掌中国公学校长,可谓众望所归,他马上请来一些著名学者,其中就包括最好的小说家之一沈从文。

  沈从文出生于1902年,只读了小学,14岁就投身行伍,作为地方军阀的最低层,活跃于湖南、贵州和四川交界地区。1924年开始文学创作,在北京的《晨报》《晨报副刊》《现代评论》上发表文章,大概是在这个时期,认识了当时北京知识界的领袖人物胡适。1928年,他来到中国公学任教,不过26岁。在学生眼中,他称不上是“尊敬的老师”,只是会写白话文小说的青年人而已。沈从文和张兆和的第一次见面,有说是在校长胡适的办公室,另有说法是在课堂。不管怎样,沈从文一见钟情,爱上了学生张兆和。

  这一年,张兆和18岁,是中国公学校花级的人物,外号“黑牡丹”,大概和她的肤色略黑有关。给她写情书的人很多,尽管害羞,但她对来信并不像很多女孩那样一撕了之,而是一律保存,并分类编号。有一天,张兆和忽然接到一封薄薄的信,拆开来看,才知道是自己的老师沈从文写来的,信中只写了一句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爱上你?”张兆和没有回信,接着是第二封、第三封,信就写得很长了,要是从邮局寄信,都得超重一倍。

  沈从文的祖母是苗族人,母亲是土家族,在男女之情上,这位刚出道的小说家有一种湘西人的执着和坦率。100多岁的周有光谈到此节,不由哈哈大笑:“沈从文脸皮好厚。”信写得太多、太长、太大胆,张兆和终于受不了。她到了校长胡适家,告诉校长,沈老师这样给学生写信可不好。没想到胡适笑笑回答:“有什么不好!我和你爸爸都是安徽同乡,是不是让我跟你爸爸谈谈你们的事。”张兆和急红了脸:“不要讲”。校长很郑重地对这位女学生说:“我知道沈从文顽固地爱你!”张兆和脱口而出:“我顽固地不爱他!”

  胡适和张兆和的父亲张武龄关系极好。几年后,张充和考北大,国文满分,数学零分,又是国文系主任胡适拍板录取。后来,胡适还介绍张充和到中央日报做编辑工作。胡适撮合沈从文和张兆和,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对沈从文的了解,“他会成为中国最好的小说家”。 这段佳话会让人误以为当时的中国公学是男女恋爱的浪漫之地,其实,现实是很恶劣的。胡适对1927年后国民党推行的白色恐怖非常不满,在19281929年,他写了多篇文章批判国民党,其中尤其以《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一文最为猛烈。“我们要明白指出国民党里有许多思想,在我们新文化运动者的眼里是很反动的。如果国民党的年轻人不能自觉纠正这种反动思想,那么国民党将来只能渐渐变成一个反时代的集团。”国民党方面,张振之、潘公展等人纷纷写文章反驳胡适,并将这些文章集印成册,冠题《评胡适反党义近著》,在1929年由上海光明书局出版。除此之外,国民党还查禁了发表胡适文章的《新月》杂志。当时任教育部长的蒋梦麟奉命对胡适发出“训令”,要对胡适“撤职惩处”:“胡适借五四运动倡导新学之名,博得一般青年随声附和,迄今十余年来,非惟思想没有进境,抑且以头脑之顽旧,迷惑青年。新近充任中国公学校长,对于学生社会政治运动多所阻挠,实属行为反动,应将胡适撤职惩处,以利青运。”

  胡适接到这份训令之后,将原件退还,并附了一封信给蒋梦麟,指出这份训令前后矛盾,意义含混,同时更正错别字两处、误称一处。胡适的应对,称得上潇洒,但在1930年初,迫于压力,他还是辞去了中国公学校长的职务,到北大做教授去了。1930年,沈从文也离开中国公学,到国立青岛大学任教,张兆和继续留在中国公学念书,完成了大学学业。沈从文对张兆和的感情,继续在信中体现,他这一时期的信件,后来大多收入《从文家书》,可以称得上是现代白话情书的典范。在19316月的一封信中,他称尽管很多人都愿意做君王的奴隶,而他却只愿意做张兆和一人的奴隶。这些书信,一方面是表达相思,另一方面,此时也是沈从文写作技艺突飞猛进的阶段,写信大概也是他的创作需要。

1932年夏天的一个早晨,约莫10点,太阳照在苏州九如巷的半边街道上。石库门漆黑大门外,来了一个文文绉绉、秀秀气气、身穿灰色长衫的青年人,脸上戴一副近视眼镜。他告诉门房,自己姓沈,从青岛来,要找张兆和。张家门房吉老头说:“三小姐不在家,请您进来等她吧。”这是沈从文第一次到苏州张家做客。也许是太过紧张,他没敢进门,反而倒退到大门对面的墙角,站在太阳下发愣。   

张兆和去图书馆看书了,出来迎接的是二姐张允和。沈从文不知所措,吞吞吐吐说出三个字:“我走吧!”张允和让他留下地址,才知道他住在旅馆。张兆和中午回来,允和怪道:“明明知道沈从文今天来,你上图书馆,躲他,假装用功!”兆和不服气:“我不是天天去图书馆吗?”在允和的劝说下,兆和答应去见沈从文,但是得知他住在旅馆,又犯难了。去旅馆,该怎么开口呢?允和又出主意:“你可以说,我家有好多个小弟弟,很好玩,请到我家去。”张兆和终于去了。

  1969年,沈从文回忆两人旅馆相见的一幕:“那年我从苏州九如巷闷闷地回到旅馆,一下躺倒在床上,也无心吃中饭。正在纳闷的时候,忽然听到两下轻轻的敲门声。我在苏州没有亲戚和朋友。准是她!我从床上跳了起来,心也跳了起来!开了门,看见兆和站在门外,双手放在身背后。我请她进来,她却往后退了一步,涨红了脸,低低地说:‘我家有好多个小弟弟,很好玩,请到我家去。’”张兆和竟然把二姐的话,原封不动地背了一遍。就这样,沈从文进了张家的大门。那一年,这位大学青年教师在张家玩了一个暑假,主要是给兆和的几个弟弟讲故事。对小说家来说,讲故事是最拿手的事了。

  1933年初春,沈从文致信张兆和,信中婉转表示,可以请二姐允和帮忙向其父母提亲。并且说,如果父母同意,请张兆和早点打电报通知他,让他“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开始是胡适,现在则是张允和成为正式的媒人。在儿女的婚事上,张武岭是很开明的人。长女嫁给顾传,因为顾是演员,当时曾引起很大争议。允和许配给周有光,在当时也不过是平常人家的孩子。对沈从文的求婚,张武岭也很快就表示了同意。

  那时打电报,讲究用文言,不用白话,电报要字少,意达,这样才能省钱。苏州只有一处电报局,在城外,而张家住在市中心。在人力车上,张允和一直在盘算电报文,最后灵感来了,决定只用一个字“允”。这既是发报人的落款,“允”是张允和名字中的一个字,同时,允也表示同意,意谓父母已经同意这桩婚事。她递上的电报文是这样的:“山东青岛大学沈从文允”。除了收报人和地址外,只用一个字,真是省钱。回家后,允和难掩得意,而兆和则发愁了:万一沈从文看不懂呢?她决定自己再跑一趟,重新发一次电报,这次电报文是“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兆”,白话,甜蜜,而且还用了一个语气词“吧”,真是别开生面,不过电报员担心是什么密码,因为很少有人用白话发电报,更没人花钱发电报说喝酒这样的小事了。解释半天,终于放行。

  193399日,沈从文和张兆和在北京中央公园结婚。新婚不久,因母亲病危,沈从文回故乡凤凰探望。他在船舱里给远在北平的张兆和写信说:“我离开北平时还计划每天用半个日子写信,用半个日子写文章,谁知到了这小船上却只想为你写信,别的事全不能做”。婚后,每当两人处于分离状态,沈从文总是能写出动人的书信。“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类似这样的句子,已经成为经典情话。对沈从文来说,也许分离是爱情的最佳状态,那种独白可以抵达自己内心的最深处。婚后不久(1934),沈从文就写出了他最伟大的小说《边城》。人们发现,小说中湘西美丽纯洁的小姑娘翠翠,有着张兆和的影子;人们进而发现,此后沈从文所写的很多小说中,都有张兆和的影子。

  在那个时代,即使是富家女和名作家的结合,生活仍然是艰难的。抗战时期,沈从文全家到昆明,他在西南联大师范学院教书。名教授刘文典特别看不起沈从文,在他看来,沈从文利用师范学院的关系进入联大,且他的作品并非学术著作,而是“最拙劣的创作”。当沈从文晋职时,刘文典勃然大怒,他声称:“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朱自清该拿四块。可我不给沈从文四毛钱,他要是副教授,那我是什么?”一天,大家正往山上跑警报时,他注意到一个同事向同一方向逃跑(根据某人报告,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沈从文)。他转身说:“我跑是为了保存国粹,学生跑是为了保留下一代的希望,可是该死的,你干嘛跑啊?”这是《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中的一个片段,作者用这个细节来形容刘文典的狂狷,但我们也可以从一个侧面来看出沈从文夫妇生活的艰难。

  抗战胜利后,沈从文随大部队迁往北平,任北京大学教授。1948年暑假,杨振声邀请北大文学院的几位朋友,到颐和园消夏,因为弟媳生病,张兆和匆匆返回城里照料。喜欢写信的沈从文,又有了以文字和妻子交谈的机会,“我想试试看在这种分别中来年轻年轻,每天为你写个信。”屈指算来,他们已经结婚15年了,并且已经有了两个儿子。沈从文悄然进入了一场创作危机,他对自己的习作是否能适应即将到来的新时代感到严重的怀疑。但是即使是陷入思想和创作上的危机,沈从文仍可望从感情生活中获得救赎。“你可不明白,我一定要单独时,才会把你一切加以消化,成为一种信仰,一种人格,一种力量!至于在一处,你的命令可把我的头脑弄昏了,近来,命令稍多,真的圣母可是沉默的。”“离你一远,你似乎就更近的在我身边来了。因为慢慢的靠近的,是一种混同在印象记忆里品格上的粹美,倒不是别的,这才是生命中最高的欢悦!简直是神性,却混合到一切人的行动和记忆上。我想什么人传说的‘圣母’,一点都不差……”在和儿子虎虎一起玩耍时,父子俩有一场有趣的对话:

  小虎虎说:“爸爸,人家说什么你是中国的托尔斯泰。世界上读书人十个中就有一个知道托尔斯泰,你的名字可不知道,我想你不及他。”

  沈从文:“是的。我不如这个人。我因为结了婚,有个好太太,接着你们又来了,接着战争也来了。这十多年我都为生活不曾写什么东西,成绩不太好。比不上。”

  在沈从文开看,幸福生活和战争可以并列一起,都是影响自己创作的因素。即使是北京城内到颐和园这么近的距离,都让沈从文感到了一丝解放,或许相处的琐碎真的给他带来了压力。但是,这场危机却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婚姻危机,而是个人与时代的矛盾,这种危机并不是写几封信就可以解脱的。最终,沈从文精神崩溃了。1949328日,沈从文在家里自杀,“用剃刀把自己颈子划破,两腕脉管也割伤,又喝了一碗煤油。”张兆和的堂弟张中和来沈家,发现门从里面顶着,情急之下破窗而入。家人马上把沈从文送往医院急救,然后转入精神病院。沈从文慢慢康复,但是作为小说家的沈从文从此就死去了,他转入文物研究,在未来的几十年,也就是他整个后半生,他都是作为文物研究者而存在。

  196911月,沈从文即将被下放到干校劳动。家里一下子乱到不能再乱,张允和来看他,不明白为什么乱到无处下脚,他说:“我就要下放啦!现在理东西。”张允和要走的时候沈从文叫住了她,“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对我说:‘这是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沈二哥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我说:‘我能看看吗?’沈二哥把信放下来,又像给我又像不给我,把信放在胸前温一下并没有给我,又把信塞进口袋里,这手抓紧了信再也不出来了。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书呢,我正望着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说着就吸溜吸溜哭起来……”对沈从文来说,信始终是重要的存在,尤其是张兆和给他的信。最困难的时期,张兆和仍是他内心的支柱。

  1988510日下午,沈从文会见黄庐隐女儿时心脏病发作,事先没有征兆。五点多钟,他感到气闷和心绞痛,张兆和扶着他躺下,他脸色发白,不让老伴走开。在神智模糊之前,沈从文握着张兆和的手,说:“三姐,我对不起你”――这是他最后的话。

  定居美国的张家四小姐张充和接到北京打来的电话,说沈先生去了,请写一副挽联,第二天追悼会要用。那天晚上,张充和怎么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跟沈先生有关的事情。睡到半夜,干脆爬起来,研墨,写下四句话: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赤字其人。”

  北京的亲人们说,这挽联写得很好,因为沈先生的名字也嵌在里面了。四句话的尾缀,正好可以连成“从文让人”,这不是沈从文一生的写照吗?晚年,张充和在美国对作家苏炜讲起写挽联的事,连说:“在写字的时候,我都没想过这些,更没想过要藏他的名字在里面,哎哟,真的是有鬼哟。”

(参考书目:张允和《最后的闺秀》,苏炜《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易社强《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周质平《光焰不熄》)

文章来源:《看历史》杂志,2015年第2期,hfcn201502-1p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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