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混杂龙井茶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吕明合发自杭州西湖2011-04-21 11:48:46来源:南方周末

贵为“国茶”，却成商贩暴利天堂，产地之争，以次充好，古种流失，龙井茶正危机重重。

2011年4月2日在杭州市举行的一场明前西湖龙井新茶拍卖会上，每斤新茶被拍出了3.2万元的高价。 （山禾CFP/图）

湖山深处、龙泓亭旁，素负“国茶”盛名的西湖龙井，正乱象丛生。

从3月新茶上市开始，有关西湖龙井造假的报道就一直未曾中断。“从中央台各频道、北京的报纸到本地媒体，几乎天天都有。”负责管理西湖龙井一级产区的杭州市西湖风景名胜区管委会经济与社会发展局主任科员姜新兵说。

各色龙井交替出现，真假莫辨。价格越攀越高，品质每况愈下。龙井茶的江湖暗涌涌动，已悄然演为痼疾。

龙井乱象

这条产业链背后的暴利惊人。以一斤最早的拔山明前头茶为例，2011年收购时仅为一千多元，市场价可售出3000甚至八九千元的高价。

龙井茶市场之乱，最主要是充斥各地的假冒西湖龙井。

按照国家划定，西湖龙井一级产区不过6800多亩，春茶产量最多不过八九十吨。而市场上打着西湖龙井旗号的龙井茶，远远超过此数。

“假西湖龙井是在1984年分茶到户后出现的。”与茶叶打了55年交道的杭州西湖龙井茶商会会长、杭州西湖龙井茶叶有限公司董事长戚国伟说。由于龙井茶公司多、小而散的格局，治理很难彻底。从1986年开始，戚所在公司旗下的“贡牌”一直是国家礼品茶的定点单位。“大公司还要对品牌负责，要去做指标检测，经过报备定级，才能给自己贴上特级标签。”一位要求匿名的西湖龙井茶经销公司总经理说，但许多小公司，根本无须理会这套繁琐的程序，想贴什么就贴什么。龙井茶的乱，因此集中于农户、茶叶公司、茶叶市场。

产区的农家乐是一大重灾区。游客对此种消费方式的盲信，业已催生一道奇特的景观。

漫步各茶村街头，随处可见各家门前摆放的炒茶的锅。但实际上，农户的茶早就被大公司收走，“每家都供不应求”。为了更逼真，有人甚至从外地专门买来青叶，当着游客的面炒制。

周恩来五次踏访的龙井茶村、上海游客最爱的旅游胜地梅家坞村是其中的造假“佼佼者”。“在梅家坞买不到真西湖龙井，几乎已成业内公开的秘密。”要求匿名的旅游业者说。“你们梅家坞的茶叶都是从我们拔山村拿的。”4月15日，富阳拔山村村民陈随（化名）得知南方周末记者冒称的梅家坞茶商身份时说。

多名当地村民证实说，梅家坞等地造假者到拔山收购货源已成一条隐秘而顺畅的产业链。只要一个电话，拔山村民便能以探亲访友的名义将茶叶带进茶商家里。龙井村老支书陆鑫富一度派专人从早上5点半开始拦截外面带进来的青叶。

拔山茶叶受青睐自有原因。由于地处高山，当地产茶比西湖龙井产区要提前一周以上，而当地种的与龙井形态相似的绿茶“乌牛早”甚至能提前至3月初，“每年都有人提前预购头茶冒充西湖龙井”。

这条产业链背后的暴利惊人。以一斤最早的拔山明前头茶为例，2011年收购时仅为一千多元，其在梅家坞等地的市场价，可售出3000甚至八九千元的高价。而稍后降至二至六百左右的价格，带到西湖区销售，亦可卖出一千至三千元左右的零售价。

由于味道接近，一般的茶客根本无从识别。富阳拔山和绍兴新昌等地的龙井茶，成了造假者的最爱。“许多品质不错的茶叶，经简单处理，就被塞进标有‘西湖龙井’的包装盒内，成批运到茶叶市场。”

一些怪现象应运而生。戚国伟说，一些小公司到开茶时，带着电视台记者来到正宗的老茶园收几斤茶叶、拍几个镜头，就开始营造自己品牌的概念。“来收一天，卖一整年。”

姜新兵说，根据原产地保护的规定，能被称为西湖龙井，仅有西湖区所辖范围。“西湖龙井茶产量有限，除非造假，经营根本无法扩张。”杭州正浩茶叶有限公司董事长卢江梅说，她们收购了一百多户梅家坞村茶农的西湖龙井，也只能勉励维持7家连锁店，“早的时候，经常要减半给货”。“政府为此也做了很多工作。”戚国伟说，西湖龙井的基地保护条例、二维条码追溯制度、专卖店等都已开展。但由于宣传不到位，并没有起到实际作用。

复杂的利益关系亦阻碍了打假的深入。一位要求匿名的茶叶公司总经理说，散户管理确实困难，但主管部门出于地方利益考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恐亦有干系。

他举例说，利益的驱动下，甚至以传播茶文化的中国茶叶博物馆，也与以销售二级产区西湖龙井为主的杭州山地茶业有限公司合作，在茶博里卖起了许多老茶人看来并不“正宗”的西湖龙井。

老龙井御茶园命运堪忧 （南方周末记者 吕明合/图）

谁是“龙井”？

1969年4月1日，中共九大开幕时，当时空运到北京的西湖龙井茶仅够主席台上每人一杯。

“有1200多年历史的西湖龙井，自古以来，皆为贡品。”戚国伟说。在毛泽东时代，西湖龙井与茅台酒、中华烟并列，称为“国茶”。西湖龙井的许多优势，“比如地理、土壤、气候等，都无法复制”。

龙井本为稀罕物。戚国伟说，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被称为龙井茶的还只是原西湖乡 （现西湖街道）54平方公里内。从历史上的“狮、龙、云、虎”四大字号，加上解放后新增的梅家坞“梅”字号，“三千多亩茶田，每年好的春茶也就产一万斤茶叶左右。”

曾主持中共中央办公厅茶叶采购的一位老茶人向南方周末回忆说，1969年4月1日，中共九大开幕时，当时空运到北京的西湖龙井茶仅够主席台上每人一杯。

上世纪90年代初，西湖区一名领导官员为扩大面积，将几个与龙井属同一山脉、水系、地理环境的村庄划入西湖龙井范围。渐至1995年左右，西湖区范围内的也开始被统一称为西湖龙井。

更可悲的是，戚国伟说，西湖龙井最大的灾难是“浙江龙井”的出现。而这一切，与一种名为“龙井43号”（以下简称“43号”）的新品种有关。

“43号”由中国农业科学院茶叶研究所从老龙井中选育而出，曾获全国科学大会奖。戚国伟说，由于发芽早、采摘提前，恰好吻合“送得越早越有面子”的礼品茶需要，加之明前茶的概念，“43号”迅速获得市场青睐。

2001年之后，“43号”开始大面积快速推广。浙江省农业厅经济作物局茶叶科长、浙江省茶叶学会常务副秘书长罗列万说，整个社会经济好转后，茶叶消费市场开始发育。浙江省政府将一直处于附属地位的茶叶确认为农业主导产业，“龙井的作用当然要发挥。”

“从省农业部门领导的出发点来说，为了茶叶好卖、增加农民收益，可以理解。”戚国伟说，但浙江龙井确实开了一个坏头。此后，全国各地都出现名目繁多的龙井。“到最后，龙井茶几乎变成绿茶和扁茶的代名词。”

转机源自中国加入世贸。1998年，中法两国签订世贸的前身“关贸总协定”协议，双方约定对等保护农副产品。作为法国干邑葡萄酒的对应，西湖龙井被列为原产地保护。龙井茶的辨识问题，才再度引起重视。

能称龙井的地域范围到底要划多大？浙江省、杭州市、西湖区、西湖乡和龙井村几方展开了博弈。

“我们当时写报告就是要求限定为西湖乡，区里说要确保西湖区，杭州市也确保西湖区。”戚国伟说。

2001年最后敲定的方案，最终取消了浙江龙井的称呼，将龙井茶产区限定为浙江的杭州、绍兴两地为主的十八个县市区。“这其实更多是出于维护浙江利益的考虑，不取消浙江龙井，怎么不让别人叫？”一位要求匿名的知情者说。以核心程度，将杭州市西湖区内的称为西湖龙井、西湖区外的为钱塘龙井，而新昌等绍兴产区则被称为越州龙井。在核心的西湖区内，再做一级产区和二级产区的划分。

其后，相关部门又协调修订了龙井茶的国家标准，将其依次区分为特级、一级、二级、三级等级别。“后来市场上特级泛滥，杭州市又在特级之上，增加了精品的级别，对精品的采购、加工进行全程视频监控。”卢江梅说。

“明前茶”搅动资本市场

倒挂的机制正在逼得“老龙井”步步后退。连年来，许多茶农正将群体种的老龙井掘除，改种“43号”。

“43号”提前了龙井茶的采摘期，被众多老茶人视为“把市场搞乱的罪魁祸首”。

“清明断雪”，古人向有此说。龙井村支部书记陆鑫富说，正因如此，明前茶是珍稀好茶的同义词。古时在持续低温状态后，能采到龙井茶一度被认为很稀奇的事。

“历史的明前茶，至少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前，质量好我承认。但现在的明前茶，既不代表质量，也不代表等级。”戚国伟说。

姜新兵说，被广泛栽培的“43号”除了采摘早、外形整齐外，缺点颇多。“它的抗冻、旱和病虫害的能力都比较差。”而在口味上，“43号”亦比老龙井要逊色不少。

而在理化指标上，由于抗病虫害能力差，“43号”的农药使用量亦比较高，“查出农残超标的概率也高得多”。杭州市质监局的一位人士说。

“过度炒作明前茶已产生许多坏影响。”姜新兵说。明前茶主导的价格体系，正是其中一例。

生产“狮”牌西湖龙井的杭州狮峰茶叶有限公司总经理潘再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茶叶价格是按时间顺序而呈下降趋势，越早的越贵，越晚最便宜。但“老龙井”，恰恰只能在清明以后出产。

资本的炒作搅乱了市场。戚国伟说，“有一些北京的茶叶公司，到杭州来，把茶叶价格炒得特别高。从八千到几万元，层出不穷。茶叶炒这么高当然好。但结果却是，好茶卖不好，一般的倒先卖出去了。”

戚国伟说，以2011年为例，许多“43号”的明前茶头茶收购价，能轻松达到3000至3500元左右，但到清明后，群体种（与十八棵御茶相同的老龙井品种）采摘时，价格已跌了一半以上，“西湖龙井有限公司由于有国家礼品茶的特殊任务，照顾老茶农，给的最高收购价也就1600元左右。”

这种倒挂的机制正在逼得“老龙井”步步后退。南方周末采访的所有茶农、茶商、研究学者和官员一致担心说，为了抢得时间上的先机，连年来，许多茶农正将群体种的老龙井掘除，改种“43号”。

“明前茶的错误概念不能再炒了。”姜新兵说，最厉害时，西湖街道翁家山有60％开始改种“43号”。而梅家坞等地亦不乐观。而一些不法茶农，甚至开始改种“乌牛早”。

抢救群体种

只有厘清概念，让群体种的价格与“43号”的明前茶持平，群体种的保护才会真正解决。

“群体种是西湖龙井茶种质资源的基础、最根本的东西，我们必须加以保护。”姜新兵说。这几年，各方日益注意到保护老品种的急迫性。

2010年8月，在委托中国农科院茶叶研究所对群体种种质资源做了前期摸底工作后，杭州市政府、西湖风景名胜区管委会、西湖区政府三方，正式启动“西湖龙井茶群体种种质资源保护项目”。

“目前属西湖龙井一级产区范围内的初步的比例是，群体种占65％－70％之间，‘43号’占30到35％左右，而西湖区则整体上要更低一些。”姜新兵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级产区实有面积6800多亩，刨去新开荒、未被认可的1000多亩土地，列入重点保护的5000多亩，其中龙井村比例最高，为97％。

2010年，项目首先在龙井村等区域近1060亩群体种保护区开展，由所在村委会与茶农签订保护协议，“要求茶农不得更换茶树品种，确保群体种种质资源的完整性和可持续性”。

但协议的约束性并不强。“茶田包产到户后，政府不能强制他种什么品种，我们只能引导他们，做一些保护措施。”姜新兵说，而根据《龙井茶保护条例》，即使在一级产区内，“群体种、‘43号’、龙井长叶，这三个品种都可以种。”

戚国伟说，为了弥补群体种茶农的损失，由政府出资向茶农每亩补贴约合800元的600斤菜籽饼肥。但在唯一全村保护的龙井村，村干部和茶农均向南方周末证实，这样的补贴并无吸引力，“多卖一斤明前茶，收益都要比它多得多”。

姜新兵说，问题最终的解决只能依靠市场机制引导。“只有厘清概念，让群体种的价格与‘43号’的明前茶持平，群体种的保护才会真正解决。”但这需要比较长期的过程。

手工炒制工艺的式微亦威胁到西湖龙井的地道性。从事了41年茶叶感官评定工作的国家茶叶质量监督检验中心国家一级评茶师沈红说：“西湖龙井能居中国名茶之首，手工炒制的特殊手法功不可没。”也因此，按照国家原产地保护标准的规定，西湖龙井茶必须要用手工制作。

沈红曾就手工炒茶与机炒的品质进行跟踪比较。手工炒制的西湖龙井，外形、香气、叶底都远优于后者，而且更耐保存。

但二者价位并无区别，手工炒茶正在被炒茶机所代替。在西湖龙井一级保护区内，90％以上均已采用机炒方式，“我们现在只能要求对高级茶采取手工炒制”。

“手工炒很累，常常燎泡，年轻人吃不了这个苦。”姜新兵说，高级炒茶技师青黄不接已是不争的事实。

鱼龙混杂龙井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