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翠翠)

发布时间:2011-02-26 15:06:34

翠翠:赤子型自然人的爱与死

—— 重读《 边城》

"汪树东! 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哈尔滨

摘要:在《边城》中,赤子型自然人的爱与死占据着核心位置。通过对它们的深入分析,本文厘清了翠翠作为赤

子型自然人的本质特征与基本界限,从而从深层上揭示出《边城》中价值理想的本质特征与基本界限。由此,本文达成

了对《边城》的个人重读。

关键词:赤子型自然人翠翠《边城》

沈从文的中篇小说《边城》无疑是中国现代小说中不可多得的佳作,他所构筑的艺术化的边城世界魅力独特,影响深远。曾有论者指出,沈从文的《边城》在鲁迅的《阿8 正传》之后向世人重塑了中国形象,阿8 及其未庄所代表的那种暗陬、昏昧、麻木、滑稽、可悲的中国形象与翠翠及其边城所代表的那种阳光明媚、纯洁天真、和平安乐的世外桃源式的中国形象构成了一种针锋相对的存在!,但若仅从这种大而无当的所谓的中国形象入手,恐怕仍无法触摸到《边城》之实质,也许在这种表面上截然相反的底下还另有暗度陈仓式的相通。因此,必须透过这些表面现象,直抵精神实质,看看沈从文的边城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这样我们就决不能仅仅停留于人们喜闻乐见的牧歌情调一词上。翠翠是艺术化的边城世界的核心,是小说的灵魂之所在;她身上凝聚着作者真正向往的价值理想;若没有翠翠,边城世界就是不可想象的。在此,我们就要深入地把握翠翠这个赤子型自然人的实质。

一九三九年,沈从文在《烛虚》一文中追忆写《边城》时的环境与心境: “二十三年(指民国二十三年,即一九三四年)写《边城》,也是在一小小院落中老槐树下,日影同样由树干枝叶间漏下,心若有悟,若有所契,无渣滓,少凝滞。”"沈从文耽于描述他写《边城》时那种虚静清明、秋阳明媚的心境是有道理的,他那种心境孕育出的翠翠首先呈现出的就是其阳光般纯净透明的一面。“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能把赤子型自然人描述得如此盈盈动人,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沈从文是绝无仅有的。天真活泼、心地单纯、了无机心是沈从文笔下的自然人首要的精神特征,而且大自然是翠翠的直接缔造者,翠翠就是大自然的精灵。在此,大自然要极其和谐完美,到处翠篁修竹,好鸟相鸣,溪水清澈见底,水中游鱼历历可数。从小说可知,翠翠就是在这样优美的自然环境!

欣赏中长大成人的,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似乎完全置身于历史、文化之外,但是大自然赋予她的自然生命远比任何文化熏陶出来的生灵更为完美,更为纯洁。翠翠的生活极为单纯,小时候完全是在爷爷的庇护下成长着;长大了一点,至多是为爷爷和她自己做点饭,帮助爷爷撑一下渡船。他们的生活有基本的保障,虽说谈不上富足,但温饱是没有问题的。她根本不需为生活操什么心,既没有外来突至的灾难,似乎也从不会有由内心深处涌起的矛盾、苦恼和欲望。这种封闭式的生活与环境似乎把一切 “污染”都拒之门外了,任由自然天性,翠翠就成长为纯洁无瑕、快乐无忧的赤子型自然人了。在作者看来,翠翠这种人生的自然性是她最大的特点,她以此区分于那些被现实教育文化所扭曲的人。这种赤子型自然人的生存状态无疑是作者心目中最为美妙的理想,假如翠翠的爷爷不死,翠翠一直不成长,他们一直以摆渡船为生,那么在那种状态下,作者的理想也许还不至于很快就破灭。然而,即使是自然生命,也必然要成长。翠翠在成长之路上,朦胧中首先遇到的是两件事,即死亡与爱情。大约十一岁那年的端午节,翠翠与祖父到城里大河边去看划船。途中,祖父先回家与人喝酒去了,剩下翠翠一人在河边,天快黑时,翠翠看到太阳西下的河面上蒙上一片雾时,心中忽然起了个怕人的想头: “假若祖父死了?”后来在河边听到水手谈论杀人时,她这个想头还占据心中。死亡第一次以暧昧难言的方式袭击了这个赤子型自然人,此时,她便不得不告别那种“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的幼儿时期了。与死亡的念头同时萌生的还有爱情,恰恰在这一个黄昏,翠翠遇到了捉鸭子的傩送,并骂了他一句“悖时砍脑壳的!”那种天真少女的情窦却在后来回想中又惊又羞地悄然开启了。

其实, 《边城》全篇讲的就是赤子型自然人在爱与死之间的生存状态及其可能性的问题。一九三六年,沈从文曾这样谈论《边城》: “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的形式’ ⋯⋯ 为人类 ‘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此时,他所关注的还仅是“爱”,而未及“死”。但是到了一九四二年,他在《水云》中就说到《边城》的悲剧一面: “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一点东西,家庭生活并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经验,一分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悲剧。”"这种“爱”与“死”的相伴而行是《边城》深层的主调,也是翠翠这种赤子型自然人的生命主调。我们需要追问的是,在这里,赤子型自然人的爱与死到底是什么样的爱与死?两者的关系如何?赤子型自然人如何面对爱与死?当爱与死劈面相迎时,赤子型自然人又是如何触及它的界限的?《边城》中,翠翠本身就是爱与死的结晶。翠翠的母亲与父亲因爱而结合,但是看到不能生活一处,就双双自杀身亡,而翠翠在这种爱与死中诞生于世,并不得不去直面自己的爱与死。我们先看看翠翠的爱情。翠翠的爱情无疑是那种平常人极其羡慕的一见钟情,她第一次看到傩送时心中就埋下了爱情的种子。这种一见钟情的背后是那种飘忽难言却又真实可信的自然性情,翠翠与傩送双方从头至尾没有说过几句话,更别谈什么心灵的交流,他们的爱情就是建筑在这种自然性情之上,他们无法自觉地面对自己的爱情,而只能任由自然性情的推动。因此翠翠与傩送的爱情的本质特征不是精神性的,而是自然性的。索洛维约夫曾说: “真正的爱是这样一种爱,它不仅在主观情感上确信他人和自己的个性的绝对意义,而且在现实中证明这个绝对意义,有效地把我们从死亡之不可避免中拯救出来,使我们的生命充满绝对内容。”#显然,翠翠与傩送之间的爱根本不具有这种精神性,他们基于自然性情之上的爱指向的不是个性,而是由自然生命在成长过程中渐渐壮大的生理欲望所决定的,虽说作者极力地把这方面内容淡去,转而专注于他们那种爱的自然性的唯美描述。此外,翠翠与傩送之间那种自然性的爱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忠贞不渝之类的问题,因为他们这种爱仍是出于自然性的不得不然,它不存在所谓的选择问题。正是由于这种自然性的基质,翠翠的爱根本不能把她的生命引向另一个更高的层次。在爱中,翠翠所能做的只是一任少女的自然天性成就一切。爱给翠翠带来的不是一种力量,一种新的人生远景,而是那种要脱离幼儿时期的惶恐、烦恼、哀伤,因为即使是自然性的爱也要求着人的成长,但是作为赤子型自然人的翠翠恰恰没有能力回应爱的这种要求,她无法稍微主动点、明智点地筹划自己的生活,她也没有任何精神力量担当自己生活的艰难,每当遇到什么烦心事,她想到的只是她的祖父。爱的要求与翠翠这种赤子型自然人的爱的能力的匮乏构成了一种尖锐的矛盾,这种矛盾才是翠翠的命运的核心。换而言之,假如要保持爱的那种自然性,那么由这种自然性的爱带来的无为、缺乏力量也必然导致这种爱的终结;假如翠翠的爱要上升到精神性,翠翠这种自然人又根本无法应对。这才是翠翠的爱的关键处,也是其致命处;她那种自然性的爱在根本上是自我瓦解的,若不上升至精神性的爱,就是没有出路的。但是沈从文在《边城》中赞美的就是那种欲言又止、娇羞不胜、超脱无为的自然性的爱。与这种自然性的爱比邻而居的是死。《边城》中有三次死亡事件。最早的是翠翠的父母的爱与死,他们因爱而死。他们的爱没有赋予他们足够的能力去开拓新生活,一个囿于名誉,一个碍于亲情,其实质却是他们的爱的力量的匮乏。当一种爱把人引向的是死亡而不是勇敢地去开拓新生活,这表明的只是这种爱的本质上的虚妄性,这种爱之说教者就是死亡之说教者,这种爱的本质就是死亡。翠翠的父母是死于那种无为的自然性的爱的。其次是,天保因为爱翠翠,而得不到翠翠的爱,毅然出走,结果死于船难。天保的死只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他没有能力走出爱的失败的阴影,这也衬出天保这种自然人的悲戚处。最后是祖父的死,祖父看到自己无望把翠翠渡送到爱的彼岸,含恨而逝,因此他恰恰是因为对翠翠与傩送之间的那种自然性的爱的无能为力而死的。

其实,这种爱与死彰显出来的就是像翠翠这种赤子型自然人的界限。翠翠的天真活泼、纯洁可爱、无忧无虑的另一面就是她根本不理解生活的真面目,她生活范围狭小,理性与意志薄弱,头脑简单,心灵单薄。这种自然人由于其本质的稚弱而没有任何精神力量来应对现实生活,也不可能凝聚成任何信念来应对生活中事实性的侵袭。小说在写翠翠初识爱与死后,心境渐渐地不像幼儿时期那样的无忧无虑、清澈见底了,反而常常会没来由地感到凄凉与寂寞。小说第八节写翠翠在诅咒了团总的女儿(原来她是“从不想到残忍的事情”的),唱了迎神曲后, “翠翠觉得心上有一丝儿凄凉”。小说第十三节中又写道: “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就照样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于是,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翠翠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好像眼见到这个日子过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好像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那种自然人的生存状态的完美与自足终于在这种自然的真实历程中渐渐地显露出纵横交错的裂纹了,若能由之破壳而出,直面真实人生,大胆地建构生活,自然人就将不复为自然人,而面临着新的可能性。然而,可悲的是,翠翠这样赤子型自然人根本没有能力从那种生活的裂缝中突围,重建自己的生活,她只愿意再次躲避到祖父的怀抱中去,她只能哭泣、焦虑、埋怨。且不说翠翠的无力,即使是祖父、傩送等人,又有谁有足够的精神力量来应对生活中的种种事实性?祖父对碾坊的忧心忡忡,对翠翠一个光人的担惊受怕,这本身就表明了他没有足够的精神力量超越于社会习俗之上!傩送在天保死后就怪罪于祖父,并在对翠翠爱情上表现出相当的犹豫,这本身不就表明了他没有足够的精神力量超越于事实性的侵害之上吗?在各种生存的事实性面前,赤子型自然人精神力量和信念的匮乏将直接凝结为命运的阴影。沈从文在《水云》文中谈到《边城》时曾说: “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沈从文把一切归罪于不凑巧,即命运,从而,避开了对自己 “理想的善”的反思,其实,问题也许恰恰出在这个“素朴的善”中。这种“素朴的善”,恰恰因为其“素朴”,因为其没有坚实的现实基础,其崩毁就是不可避免的。没有“善”,这个世界将不复存在;但仅有没有能力的善,这个世界亦将不复存在。对这种“素朴的善”的歌颂,表面上看来妙不可言,实质上却可能是死亡之说教。像翠翠这种赤子型自然人由于其自然无为将会别无选择地把自己人生所有光明铸造为命运的黑暗。自然人面对生活的事实性,无法依凭自己的精神信念,积极地超越,把苦难转化为精神资源,把事实性转化为一种创造力量,而只能在事实性的打击下每况愈下。命运就是通过自然人的这种无能为力在生活中不停地复制着不幸,加深着不幸。在这种命运的打击之下,翠翠这种赤子型自然人的结局又会怎样呢?祖父死后,杨马兵在一个晚间把许多事告诉了翠翠, “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如今可全明白了。翠翠把

事情弄明白后,哭了一个夜晚。”#可以想见,这种哭泣之后,翠翠将不再能葆有那种赤子型自然人的天真无邪、纯洁活泼了,她将会如何呢?也许最有可能的就是变成在乡村中极为常见的妇人那样,只是按生活派定的去支付着她的一份哀与乐;去生子,去相夫,没有什么特殊的热情,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苦恼,直至衰老让她变得麻木漠然,最终被死亡拾掇。我们恐怕绝难想见她能真正确立起坚实的精神信念,认真地去给予爱,直面生活的矛盾与痛苦,艰难地去建立人生,让激情能随时充满生活,欣赏

让人生能渐渐地走向高处。刘西渭就颇为感伤地说: “当我们放眼《边城》这样一部证明人性皆美的杰作,我们的情思是否坠着沉重的忧郁?我们不由问自己,何以朝阳一样明亮温煦的书,偏偏染着夕阳西下的感觉呢?为什么一切良善的歌颂,最后总埋在一阵凄凉的幽噎?为什么一颗赤子之心,渐渐褪向一个孤独者淡淡的灰影?难道天真和忧郁竟然不可分开吗?”!的确,从人性皆美、赤子之心这样的前途出发,我们几乎只能走向凄凉与忧郁,我们的人生只能日趋沦落,而无法真正地直面现实,应对命运的挑战,创造性地生活。沈从文总是以乡下人自居,并曾颇有微辞地对 “城里人”说道: “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他所说的热情大概就是他笔下湘西人那赤子型的生存状态所显现出的美与善,他的悲痛就是这种美与善的不常驻,它在被外部世界的侵蚀与污染下极易烟消云散。其实,这种对外部世界的归罪完全是沈从文的错觉,这种错觉就是他认为本然人性是和谐完美、纯洁无污的,所谓的污染是自外而内的;而这里,沈从文只是把湘西那些赤子型自然人视为本然人性的代表,殊不知本然人性本身就是一种矛盾,湘西理想的建构与崩毁完全是想象中的事件。这种错觉使沈从文不可能真正地反思自己的价值理想,他只会沉湎于对想象之美的哀伤之中。 “美丽总令人忧愁;然而还受用。”"#%像翠翠这种自然人的美,一方面令他忧愁,另一方面让他觉得受用;愈受用,愈忧愁;愈忧愁,愈受用;这样就把自己与翠翠全钉牢于命运阴影的核心了。王富仁在研究中国文学的悲剧意识与悲剧精神时,指出《孔雀东南飞》这种儒家伦理悲剧在人们的欣赏心理与现实人生之间有一个可怕的悖论, “人们同情的恰恰是造成悲剧人物的悲剧的那种道德人格,人们不同情的恰恰是悲剧人物为摆脱自己的悲剧所必须具有的道德人格,这就把悲剧人物永远钉死在自己的悲剧里。”在此,翠翠身上所体现的道家伦理不也是一样吗?当作者与读者共同欣赏着她的天真无邪、自然无为、纯洁玲珑时,殊不知恰恰是与这种种素质相伴生的另一些素质直接导致了她的命运。她所需要确立的无疑是那种能动有为的主体人格,能直接面对现实,能应对苦难与不幸,能把不可避免的命运转化为一种创造力,但是这种种素质恰恰就会使得她丧失赤子型自然人种种美质,这恰恰是在作者与读者的视野之外的。面对《边城》,我们又如何能单纯地谈什么“理想生命、人性美、人情美的牧歌情调”,而避免对其作更深入的反思,从而一叶障目?

边城(翠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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