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席

发布时间:2014-09-04 08:53:12

吃席

高海平 书摘 》( 20140401日)

    在故乡,风俗民情非常浓郁,大到婚丧嫁娶,小到修窑盖厦,都要摆席设宴的。大事摆大宴,小事设小席,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比如说红白喜事吧,红事那一定要有声势,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都要讲究多一些。特别是娶媳妇,一定要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否则人们会议论你,说你小气、抠门,这样的名声传出去,你在乡间就抬不起头,没法做人。嫁女子可以差一些,故乡有句话:“改(嫁)女子席,不能提,萝卜疙瘩豆芽皮。”即使如此,人们也认可。在乡下人看来,养女子本身就是赔钱,辛辛苦苦养大了,嫁给别人当媳妇,这已经是赔本了,宴席设得越好,赔得越多。不管是娶媳妇还是嫁闺女,席面好还是赖,除了一定的约定俗成的标准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标准,就是大家心目中的那杆秤。你的家道好,家底殷实,你的宴席比光景不如你的人差了,那肯定要挨骂。本就栖栖遑遑的人,平常的日子都难以为继,这时候,哪怕就是普通一碗素菜,也可能还会引来几句好话。要是家里有在外面工作,吃公家饭的,那你的宴席一定要上档次,不管白事还是红事。即使如此,村里人也会评头品足,说三道四。

    摆席设宴要找厨师,这也是一门学问。厨师找对人了,不但能吃得好,还省钱;找错人了,给你搞得一团糟,客人不满意,还造成浪费。那年我爷爷去世时,没有雇佣本村的厨师,用了外地的。其中有原因的:奶奶去世早,那次就用的本村厨师。这个厨师人品实在不敢恭维,把厨房剩余的东西能拿的,都悄悄地拿回他家了,最后给他打下手的副厨没有东西可拿了,索性把本该留给主家的猪头,也要削半个脸拿走。为了接受这个教训,爷爷去世时改用了外地厨师。想不到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外地厨师被本村的厨师欺负得受不了。一会儿到厨房说来客人了,要厨师炒两盘菜;一会儿又指手画脚说这个菜味道不对,那个菜口感有问题,搞得厨师无所适从,没法招架,敢怒而不敢言。不仅如此,还给主管挑拨说,客人对宴席很不满意,让主管找主家发脾气。说白了,还是因为我们家都在外面工作的缘故。

    办事是要提前张罗的。定好了厨师,那么厨师就要根据主家的席面规模拉菜单。白菜多少斤,粉条多少斤,猪肉多少斤……一大串菜单出来后,主家根据单子去置备。有些东西可以去集市购买,有些是要亲自做的。比如蒸馍,那年头想买集市上也没有。就在村里东家进西家出地借几盘石磨,连同牲畜一同借来磨面。磨豆腐和磨面的不同之处在于,磨豆腐的石磨不是固定的,只有在使用时才临时支起来。这样就只能由人来推磨了,不能用牲畜的。先把大豆或者黑豆脱皮后,用石磨磨成浆,再用锅熬制,最后用碱土点成豆腐。

    猪肉就在本村或者邻村看上谁家的猪够标准,谈好价格,买回来,杀掉。当然,要是办红事,提前一年主家就开始喂养,到办事时,已膘肥肉厚,既好吃又省钱。杀猪的过程最有看头,我们不妨详述。

    杀猪,也不是谁都敢下手的,村里有一胆大的,人长相就恶,面露凶气,在那个吃食紧缺、个个面黄肌瘦的年代,此人就是满脸横肉——虽不是专业屠夫,相当于屠夫的角色。首先从硬件来讲,他有专业的家伙:一把尖刀,明晃晃的;一根通条,又细又长;还有刮刀若干,专门刮猪毛用的。再就是有天不怕地不怕之胆量,鸡鸭猪狗等动物见了此人就怕得鸡飞狗跳。办事前几日,在主家院外,设一口大铁锅,也叫杀猪锅,把主家闲窑上的门板卸下来支在大锅边。这时候随着一阵阵的嘶叫声,猪被屠夫以及三五壮汉捆绑住,摁在了门板上,垂死挣扎后的猪早有感应,已经吓得屁滚尿流。屠夫全然不顾其余,叫旁边看热闹的孩子们也过来帮忙抓住猪蹄,别让猪乱动,孩子们害怕不敢近前。屠夫就诱惑地说:谁帮忙,一会儿给谁猪尿泡。屠夫话音一落,孩子们纷纷拥过去,把猪紧紧地摁住了。屠夫手拿尖刀在猪的脖子处寻寻觅觅地找准点,斜着角度,猛地一用力,直刺猪的心脏。猪几声闷叫,四蹄抽搐,刚刚还活蹦乱跳做垂死挣扎状,就这样歇菜在了门板上……刀口下支着的盆子,瞬间被殷红的血装满了。已是满身满脸血迹的屠夫用嘴咬着刀背,腾出手来,在猪身上狠狠地擦了擦。咽气的猪,刀口处还在冒着气泡。

    接下来,屠夫喊主家赶紧把烧好的开水端出来,猪被放进了滚烫的大铁锅里。屠夫抓住猪后腿在铁锅里来回转,以便使所有的毛都能烫到。过几分钟拽出来放在门板上,屠夫撅着屁股用刮刀开始褪毛。刮刀经过之处便露出嫩白来,所有的毛褪完后,雪白硕大的猪就那样安卧在门板上。屠夫在猪的蹄弯处,割开一个小口,用通条沿着全身不同的线路通一遍。这样做的目的是猪肉吃起来不死不硬。整个猪的皮与肉基本被通开后,屠夫又要蹲在地上用嘴往蹄弯处割开的口子里吹气。真佩服屠夫的肺活量,一会儿把猪吹得又圆又大。吹涨了的猪已比原来大了两倍的体积。屠夫用棍子往猪的身上一遍一遍地锤打,俨然像衙门的衙役在杖犯。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把猪吊在提前绑好的架子上,或者就直接吊在刚被卸掉门板的门框上,开膛破肚。

    此时,站在旁边观看已久的孩子们,眼巴巴地等着那个猪尿泡从猪肚子里摘出来。屠夫把猪尿泡割下来故意扔得远远的,孩子们一哄而上。抢到手的孩子,很内行地把猪尿泡在地下用脚揉几遍,这才拿到嘴边吹。吹起来的猪尿泡像气球。拿着猪尿泡的孩子故意用它往身边孩子们的头上、脸上敲打。正如那句老话:猪尿泡打人——不疼但骚气,然后就在前面跑起来,后面的孩子追着、打着、吵着、闹着。远去了。

    故乡的规矩,屠夫杀猪是没有报酬的,算是帮忙。但忙也不会白帮,除了拿走一方子肉,好像五脏六腑等下水是要带走的。那年代村里人不兴吃这些东西的,包括鸡鸭都是不吃的,嫌脏。屠夫会吃,把这些下水拿回去慢慢洗、慢慢弄。一锅喷香的杂烂能美美地吃上好几天。

    哪家孩子流哈拉子,大人会带着孩子到主家讨要那根猪尾巴。主家毫不吝惜地说:拿去吧,让娃每天嗍(suō),会嗍好的。还没出院门,流哈拉子的孩子早就把猪尾巴放在嘴里嗍上了。那年头缺肉,这种好差事,孩子是不会放过的。到底顶不顶事,倒在其次。

    杀猪、蒸馍、磨豆腐等一应事体办妥后,在办事的前一天,要按照总管的指示以及厨师提供的单子,门子上的人要到村子里借家什。方桌多少、条凳多少、靠椅多少;厨房的用具更是繁复。笼圈几个、笼盖几个、大锅几个、炒锅几个、篦子几个……村子里不是第一次办事,这样的家什大家寻找起来都是有目标的。谁家有啥早就心中有底。但是,又很清楚谁家的好借,谁家难借。好借的就让言语木讷的去拿来便是,难借的就让能说会道的去借。其实,难借的家户明知道他家的东西不借是不行的,也要给你唠唠叨叨一番,最后才不情愿地拿出来。用半天的时间,该借的家什都陆续借了回来,把院子摆得满满当当。厨房最讲究,厨师要把借来的东西一件件查验。比如蒸笼,一个跟另一个合不合套,不合套的要用麻纸转圈糊上,避免走风漏气。实在不能用的就让到家户里去再借。

    故乡有个说法:吃席饱三天,这话在特定的时间是有一定道理的。小时候生活差,不是缺吃就是少穿。一年到头吃不上白面,肉就更别想了,人们的肚子里清汤寡水,嘴里都能淡出鸟来。所以,一旦谁家有红白喜事,这顿席一定要吃好的。不能说吃到脖子跟前,肯定要超饱和的。

    厨师已在主家提供的门口盘了几座炉子,蓝炭火烧得贼旺,几口大锅坐在上面,任凭蓝色的火苗在屁股上舔,越舔越舒服,直到最后还哼起了曲调。厨房里,厨师麻利地做出各种各样的菜肴来。有蒸的、有煮的、有炸的、有炒的、有拌的……

    办事的正日子,一切由主管来安排。主管告诉厨师,第一拨儿安多少席,厨师准备多少席;第二拨儿多少,挨个准备。一般是一拨儿安十席,来客多时,一拨儿可安十五席。每席八人。坐席也是有讲究的,谁先坐,谁后坐,谁坐上席,那是不能乱了规矩的。否则,让外村的客人笑话这个村子的主管能力差。所以,主管要把方方面面安排妥当。婚宴那肯定要把新郎官的舅舅安排坐上席,安排了大舅还有二舅,安排了二舅还有三舅,姑姑姑父、姨姨姨夫,再就是平辈了,以此类推……座位好不容易安排妥当,那就赶紧把新郎官请出来给大伙行礼。这时候又要考验主管的嘴皮子功夫了。能说会道的会以顺口溜的形式说出一连串要感谢的人来。七大姑八大姨,还有端盘的、跑堂的,笼馍的、炒菜的……这一串说辞要被大伙儿的掌声和笑声打断数次才算成功。这也是检验民俗文化的重要节点。

    故乡的席,以水席为主。讲究十全席。所谓的十全席是十大碗,十大盘。碗是带汤的菜,盘是炒菜。之所以称为水席,是十大碗极具特色。什么小炒肉、虾酱豆腐、鱿鱼海参、梨蒸肉、小酥肉、甜肘子、咸肘子、丸子汤等等。听名字好像没什么特殊之处,但真正品尝那真叫好吃。客人又用勺子,又用筷子,勺子、筷子交叉使用,忙得不亦乐乎。划拳的,扯着嗓子,涨红着脸,使劲地喊,手指能伸到对方的眼鼻子底下。吐沫星子更是直接上了脸。一点元、二位好、桃园三、四季来财、五魁首、六六大顺、七巧美、八仙寿、快倒酒、十满贯。那阵势看了不想参乎的都蠢蠢欲动、跃跃欲试。鸡呀、狗的,还有猫,也没闲着,趁机在桌子底下窜来窜去,寻觅着吃食。可觅的食物还真不少,掉下去的肉渣啊、馍块啊、菜屑啊,绝对打个好牙祭。好事者看鸡不顺眼,踢一脚,鸡哪能忍受此等委屈,展翅乱飞,席面上尘土飞扬,乌烟瘴气。其他客人会用喝红了的眼睛盯那好事者,好事者自觉理亏,低头吃席,不敢吭声。

    席吃完了,酒还没喝好的,主管又辟个专场,把爱喝酒的酒鬼级人物集中起来,这叫打酒场。坐在那里的酒鬼,个个都是远近闻名,身经百战,所向披靡的拳坛高手。这种场合多少有点擂台赛的味道了。经常在酒场上过招,谁的拳好,谁的拳差,大家心里都清楚。本村的酒鬼,此时更是酒借人胆,人借酒疯,要在家门口长志气,不能丢人败性。所以主动出击,勇往直前,一拨儿又一拨儿,轮番过招,前赴后继。外村的酒鬼一看势头不对,一只虎好斗,一群狼难缠,拳再好,恐怕也难以招架。不给本村酒鬼留足面子,能好走得了吗?多少还是要礼让三分的。斗上几个回合,见好就收。外村的酒鬼悻悻然嘴里喋喋不休,东倒西歪地走了。本村的酒鬼等客人一个个走后,终于支撑不住,狂吐不止,烂醉如泥。

    以上说的都是我小时候在故乡的所见、所闻、所经历的故事。现在故乡的生活好起来了,备办酒席不需要去几十里外的山下了,家门口就有市场,卖肉的、卖馍的、卖豆腐的……一应俱全。吃席时,也不需要村里人帮忙了,厨师有班子,端盘的、跑堂的,全包了。桌椅板凳也有公司经营,使用一次多少钱,拿来用就可以了。一切都是手到擒来,只要兜里有钱。但吃席的一切规矩、讲究还是基本没变,还是那么富有地方特色和人文风情。不管红白喜事,吃席必有划拳,只是分个轻重缓急,白事可能不会闹腾得那么厉害,但红事会尽情地放肆。喝倒得越多,主家越高兴,说明你的人缘好,大家给你面子。

    城里人办事,也要吃席,也要喝酒,但很斯文。不会像乡下人那么尽兴,那么畅快。所以有时候,在城里工作的人回了老家,彻底放开了。在酒场上那是活生生一个乡下人,尽显乡下人的本色。不过,毕竟在城里呆得时间长了,酒量不行了,划拳也差了。三下五除二给败下阵来。借了酒劲,委屈得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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