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韩愈诗歌的创新

发布时间:2019-07-11 04:17:03

略论韩愈诗歌的创新

雷恩海

中国诗史上有“四大诗人”之说——李、杜、苏、黄,李、杜为唐人,苏、黄为宋人。这两组人物分别代表了中国诗史上的两种诗风——唐风与宋调。而宋调之成其来也远矣,叶燮《原诗·内篇》云:

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租。宋之苏、梅、欧、苏、王、黄,皆愈为之发其端,可谓极盛。

在韩愈以前的文坛上,有许多诗人自觉或不自觉地进行着诗歌的革新,他们为昌黎提供了有益的借鉴。为杜甫所称道的元结,实开元和诗坛元白新乐府之先声。他们都反映民生疾苦,将诗歌向明白易晓方面发展,主张语言的质朴浅易,其末流未免流于浅俗。顾况虽同其声气,但其诗颇有纵横奇诡之作,实有昭示后人向上一路之意。大历十才子有较深的艺术修养,有琢词炼句之偏好,却缺乏诗歌意境的创造,亦存在忽略现实人生之倾向,形成其平淡省净的艺术风格。韦应物、刘长卿、李益为第三层次的诗人。韦、刘造意清新,内蕴深厚。李益边塞诗内容丰富,思绪深沉,豪迈慷慨,既承盛唐余绪,又启中唐诗风。

至德、大历年间的诗坛上存在的这三批诗人,都显示了由盛唐向中唐诗风的转变。以元结、顾况为代表的一派,他们主要是在诗歌内容上发挥过渡作用的。他们不再象盛唐诗人那样,强调对理想的追求,而开始着眼于现实人生。以大历十才子为代表的一派,他们刚是在诗歌的艺术上发挥过渡作用的,以平淡省净的风格代替了盛唐诗歌的雄伟壮丽。而刘长卿、韦应物等介于这二派之间,无论在艺术上还是在内容上都起到了过渡作用。而所有这些,都为元和诗人提供了一个借鉴,使他们能够根据自己的才性、嗜好以及对社会的认识与责任感来选择自己的方向,在这个变革的时代力图以显自己的才思。而由于着眼点的不同,形成了两大派别:以元稹、白居易为首的一派痛切于大历诗人关心民瘼不够,则远绍汉魏乐府民歌,以矫大历诗歌内容之浮,成就巨大,成新乐府运动。新乐府派的成就是巨大的,只是元白一派终为唐调,并没有给后人开启出多少新路子。以韩愈、孟郊为首的一派则主要从风格上来矫大历之浮,以奇崛之辞,发幽忧之思,并非没有反映社会政治的外部世界,而是主要从士人们郁结愤激的内心世界来认识社会人生。由于这一派诗人(昌黎除外)位卑官小,穷愁流落失偶,从内心去认识反映社会人生,易为险怪之文,成为唐风的别调,开一代风气,影响甚大。

作为韩孟集团主将的韩愈,生子代宗大历三年(768),这是安史之乱平定后的第五年,也就是唐王朝大历中兴梦浮现的时候,朝野均有一种变革的希望。他一生经历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五朝,于穆宗长庆四年(824)十二月卒于长安,中间经过德宗年间的吐蕃侵扰,河北诸镇的反叛,径原兵变,顺宗的永贞革新,宪宗时的刘辟、王承宗、吴元济、王廷凑等诸镇叛乱许多重大事件,元和中兴也给了他许多幻想。处于这样一个大动荡的环境中,他以复兴儒学为己任,以孟轲之后的大儒自居,“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攘斥佛老,抵排异端,在思想界进行了一场大的革新。在文学领域,倡导古文运动,“文起八代之衰”,其功甚大。其诗虽无明确的理论,但受其古文革新理论与“原道”思想的影响是颇为深刻的。沈德潜《说诗语》以为:“昌黎豪杰自命,欲以学间才力跨越李杜之上”,是最能道破其心事的。赵翼《瓯北诗话》则更详尽地肯定昌黎于李杜之后的独自成家,以为如果李杜之前已有李杜,李杜也会象昌黎一样“群山开道,自成一家”的,指出了昌黎的有心为之。更为重要的是“文从字顺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恐昌黎亦不自知”,道出了韩愈文论思想对其诗歌创作的渗透,以及其诗具有其文擅长布局,变幻莫测,气韵深稳而堂开阔的特点,因而也肯定了韩愈以为文笔法创作诗歌的成就。《调张籍》一诗就明确表示出昌黎已参透了李杜诗歌机关处,为自己树立了一个新的诗歌艺术标准。“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伊我生其后,举头遥相望,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高度评价李杜的成就,批判“蚍蜉撼大树”的谤伤,暗寓遥追李杜而跨越其上的理想。“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踉。”对其诗歌大开大阖的气势,浑融无际的意境的总结,也是昌黎自己诗美追求的一个标准,故而后人常用来概括退之的诗歌艺术特色。在诗的后半部,昌黎明确表示了自己的愿望:“我愿生双翅,捕逐出八荒。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昌黎驰聘上下,向往超越的并不是曹刘沈宋,而是古今诗坛泰斗李杜,力图创造比“掣鲸碧海”更为壮阔奇瑰的“拔鲸牙”“酌天浆”悸动心魂的雄伟奇崛险怪诗风。细玩末四句诗意,乃昌黎豪杰自命,欲与李杜角力,树一代高标,携张籍以为同志,故名篇曰《调张籍》。力与李杜差肩而变革诗歌,在变革中借鉴了前辈诗人之得失,自觉不自觉地改变了大历的卑弱诗风,这可以说是韩愈诗歌改革的个人因素。

韩愈所处的是一个动荡而变革的社会,这给其作品以深刻的影响。考察当时诗坛便可知此种情况。闻一多在《唐诗杂论·贾岛》中说:

这象是元和长庆间诗坛动态中的三个较为有力的新趋势。这边老年的孟郊,正哼着他那沙涩而带芒刺感的五古,恶毒的咒骂世道人心,夹在咒骂声中的,是卢仝、刘叉的“插科打浑”和韩愈的宏亮噪音,向佛老挑衅。那边元稹、张籍、王建等,在白居易改良社会的大蠹下,用律动的乐府调子。对社会泣诉着他们那各阶层中病态的小悲剧。同时远远的,在古老的禅房或一个小县的廨署里,贾岛、姚合领着一群青年人做诗,为各人自己的出路,也为着癖好,做一种阴暗情调的五言律诗(阴暗由于癖好,五律为着出路)

时代的阴霾在诗人们的心田上投下了浓重的阴影;而个人仕途的坎坷曲折,辛酸苦辣,生活上的辗转流离,贫困饥寒,也给他们带来了深深的精神和肉体上的创伤,他们也以一种冷寞的、灰暗的、消沉的眼光看待社会人生,追求各自心目中的得以摆脱和逃避现实的痛苦与烦恼的理想境界。这就是郊岛之流。而中兴的希望与儒家“达则兼济”的思想深深地影响了韩愈、白居易等。白氏倡新乐府,昌黎则“独尊儒术”来为诗为文以救时弊。这也就是在外族入侵的中唐时代,儒家出子“内诸夏外夷狄”的立场,又以尊儒排佛来尊王攘夷,故而韩愈不借以“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的细碎经济帐来陈述排斥佛老的必要性。这些均反映在其文学主张和创作实践上。韩愈才大气豪,以古文名家,自继孟轲,攘斥佛老,独尊儒术。他以为:“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子外之谓德”;“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随之间”②。因为“佛者夷狄之一法耳”,无佛之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有佛以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事佛求福,乃更得祸”。何况佛“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与正统治国安民思想相背离,愚昧百妙,甚而“有断臂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⑧他深知时代给予他的任务就是击佛老,应该“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导之”。韩愈的具体方法则是:“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⑤,这也就是他于儒的功劳。因为“寻坠绪之茫茫”,所以才提出了“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的养气论,才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⑥的养气功夫。有了这种扎实的道德修养,才能写出有充实内容的古文,亦即《答尉迟生书》所说的:“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以原则上讲,韩愈文论应与诗歌创作是相通的。如《荐士》:“周诗三百篇,雅丽理训浩。曾经圣人手,议论安敢到?”首先肯定雅正之文学。“气象日雕耗”、“众作等蝉噪”实际上与“文弊道丧”有着共同的原因:背离儒道,气衰文弊。主张以雄骜之才,能够“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创造出“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的奇崛雄伟艺术风格,还要注意到“敷柔肆纡余,奋猛卷海潦。荣华肖天秀,捷疾逾响报”,在大开大阖中又能够舒缓有余,显示出散文创作优游不迫的隽永美。其为文以养气为先的“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⑦对诗与文都同样适合。如《山石》,犹如一篇游记,叙述虽按时序,却是笔意轻灵,以不同的角度,融入诗人内心感受,变换色彩、音响、形象,从而交织成多层次的饱满淳美的意境。陈寅恪以为“既有诗之优美,复具文之流畅,韵散同体,诗文合一。”(《论韩愈》)又如《沔之水二首寄子侄老成》其一:“河之水,去悠悠,我不如水东流。我有孤侄在海浦,三年不见兮,使我心苦。采蕨子山,缗鱼子渊,我京师,不远其还。”把古文句法引入诗中,屏除骈句,努力造成错落之美,确乎具有“优游者有余”“心醇而气和”的舒展美。

由上述我们可以看出,韩愈虽未曾明确提出过“诗言志”的观点,但其“配道与义”的 “养气说”在某种意义上与正统儒家诗言志说是相通的。因强调“养气”,则将其攘斥佛老、独尊儒术的“明道”说贯之子诗歌创作精神中,使诗歌能够体现儒家正统的“诗言志”的观点。考之韩诗,则不难发现有许多象《原道》一样充满着卫道精神的诗篇,而这些诗篇也即言儒家之正道,不过语言是形象化的、诗化的。⑧如《谢自然》诗末句云:“感伤遂成诗,昧者宜书绅。”顾嗣立评此诗曰:“公排斥佛老,是平生得力处。此篇全以议论作诗,词严义正,明目张胆,《原道》、《佛骨表》之亚也。”又《唐宋诗醇》曰:“前叙后断,排斥不遗余力。人诧其白日飞升,吾独为孤魂冤痛,警世至深切矣。”王元启曰:“按谢自然事,当日俱奉为神仙,公谓此特为妖魅所惑。末言人生常理,不但议论宏伟,其一片至诚恻之心,尤足令人感悚。”⑨前人之评,可谓得此诗之神,“《原道》《佛骨表》之亚也”,道出昌黎卫道的精神,诗言志的儒家本旨。又如《华山女》一诗,钱仲联先生以为作于元和十四年(819),谓正谏迎佛骨时事。诗先写佛徒讲经,听众狎恰,而道徒词穷,座下廖落。次叙华山女洗妆拭面,升座演诀,以其白咽红颊,致使观中人满,佛寺人迹扫绝。末叙华山女姿色惊动宫闺,倾倒豪家少年。韩愈弘扬儒学,攘斥佛老,诗中或正色斥之,或嘲谑戏之,唯此篇最得讽兴之旨。朱熹评云:“或怪公排斥佛老,不遗余力,而于《华山女》独假借如此。非也,此正讥其炫姿首假仙灵以惑众,又讥时君不察,使失行妇人得入宫禁耳。观其卒章,豪家少年,云窗雾阁,翠慢金屏,青鸟丁宁等语,亵慢甚矣,其真以神仙处之哉?”⑩称其最得讽兴之旨,则是就其形象化、艺术化的语言而言的,其内容则合于儒家之诗言志说,贯注了昌黎坚韧不拔的卫道精神。对于永贞革新,韩愈颇有微词,及革新失败,作《永贞行》以庆幸之,对于王叔文集团叫嚣怒骂,认为他们是“小人乘时偷国柄”、“狐鸣枭噪争署置,旸睒跳踉相妩媚。”实际上永贞革新是一场推动社会前进的运动。王叔文等出身卑微,骤掌大权,横遭众官忌恨,又处于顺宗病危的情况下,思想上以为大有作为,未免急于求成,见利忘害。最后在内庭宦官与保守大官僚的进攻下,逼退顺宗,立宪宗,造成“二王八司马”事件。韩愈这样咒驾革新派人物为“小人”、“狐枭”,一方面由于韩愈对他们有宿怨,认为贞元十九年由监察御史贬阳山是王叔文集团的排挤,又有落井下石向新主子以效愚忠的嫌疑;另一方面,是韩愈的道统思想在作怪。既然他认为王叔文为“小人”,那么他的“道有君子小人”之说就有了用场。“君子之道”就是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其为道易明,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样;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则无所处而不当。”王叔文等为“小人”,则其道为“小人之道”,则其为己、为人、为心、为天下国家就是不祥、不公、不平、不当的了,当然是应该奋力一击的了,“共流幽州鲧死羽”,大有置之死地而后快之意。后人对此诗大为不满者有之:陈叔范日:“予读韩退之《顺宗实录》及《永贞行》,观刘、柳辈八司马之冤,意退之之罪状王、韦,实有私心,而其罪固不至此也。退之于伾、文、执宜有宿憾,于同官刘、柳有疑猜,进退祸福,彼此有不两行之势。而伾、文辈又连败,于是奋其笔舌,诋斥无忌,虽其事之美者,仅以为恶,而刘、柳诸人朋邪比周之名成矣。史家以成败论人,又有韩公之言为人质的,而不详其言之过当,盖有所自。”分析不谓不深。谭献以为:“退之《永贞行》,可谓辩言乱政”,批评可谓深矣。从这首诗可以看出昌黎道统思想保守的一面。又因为其卫道的精神,使昌黎在诗文创作中好发议论,直接表明自己的爱憎,所谓:昭晰者无疑”“行骏而言厉”也。这就使得他在一些诗里,并非用“戛戛独造”的形象化的语言发议论,而是把适宜在古文中发挥的议论,长篇累犊生硬地搬进诗中,破坏了诗的形象性。

昌黎以文为贯道之器,主张“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强调作者本身的道德修养,即为文以立行为本,“仁以之人,其言蔼如也”,又因为“学古道,则欲兼通

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其目的仍在贯道,在于言儒家正统之道。由“道统”而至于“养气”,“养气”的目的是为了复古道,为了“言志”,他们本质上是相通的,是相辅相成的。

如果说“养气”说是侧重从外部世界来观察、反映社会人生,体现了昌黎“文以载道”的观点和儒家“诗言志”的正统学说,那么,“不平则鸣”则侧重于从内心世界来折射出这个变态的社会人生,突破了“文以载道”的局限,上继三百篇之“怨”“刺”说,屈原之“发愤以抒情”、司马迁“发愤著书”说而又有所发展,重视诗歌的主观性、抒情性。“不平则鸣”是韩愈从自身的坎坷遭际、不得志的感受中提出的论点。“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才能写出有真情实感的作品,唯有如此,作品方可动人。他在《荆潭唱和诗序》中提出:“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在《柳子厚墓志铭中说:“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竟,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也都说明唯有对生活有极其深刻的感受、具有真情实感的作品方可动人,方可传之后世。重视抒情性,并不是说不管诗歌的社会功用。昌黎认为好的文学都是与时代社会紧密联系。“有不得已者而后言”,作者的思想感情“郁于中而泄于外”,是与他所处的时代、自身遭遇有关,因为“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通过其自身感受,“自鸣其不幸”来反映社会人生。“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把表现于《楚辞》里的屈原的义愤和楚国的兴亡联系起来,说明“发愤以抒情”。而魏晋以下的文学“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这与《荐士》中的“逶迤抵晋宋,气象日凋耗”,“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的原因“搜春摘花卉,沿袭伤剽盗”是一致的。无关社会人生,又无艺术创建的作品必然是“蝉噪”了。批评魏晋的“蝉噪”,目的是要建树一种从内心深处折射出社会人生现实、具有真情实感的诗风。认为孟郊、李翱、张籍是善鸣者,“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耶?抑其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耶?”他们创作出了具有独特心灵感受,又能反映国家兴衰的诗歌。在提出“文穷而后工”的理论之后,韩愈以为“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生活安适、“气满志得”的王公贵人,由于没有不平的思想感情,当然谈不上会有不平之鸣;即使凭一时喜好而舞文弄墨,也大多只是娱宾遣兴之作,不能够产生深切动人的艺术魅力,亦不能传之永远。昌黎在此深入论析了重抒情与重社会功用的密切关系。

韩愈把“不平则鸣”这种理论在其创作实践中广为用之,不管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用之。如《八月十五日夜赠张功曹》一诗。德宗贞元十九年末,愈与张署因上《天旱人饥状》,触怒权贵,分别被贬阳山令、临武令。至贞元二十一年顺宗继位大赦,却不得北归,又为杨凭所抑,愈、署再移江陵府,为法曹、功曹参军。诗先写郴州官舍中秋夜凄凉之景。次写张署歌辞,备述其被贬所历,岭南贬地环境之恶劣及遇赦不得归之苦状,借张署之口自鸣其不幸。末以宽慰之辞作结。《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如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此诗乃元和十四年所作。韩愈因谰迎佛骨,被贬潮州,出长安至秦岭蓝关,逢其侄孙湘相送而写此诗。为国除弊的卫道精神、决心及眷恋朝廷的心情,沉郁顿挫,苍凉悲壮,以其鸣来反映谰迎佛骨。其《石鼓歌》诗人有意以周宣中兴拟宪宗元和中兴,以其鸣鸣国家之盛。《唐宋诗醇》以为“典重瑰奇,良足铸之金而磨之石,后半旁皇珍惜,更见怀古情深。”

要而言之,“不平则鸣”侧重于主观抒情,但也与昌黎“文以载道”、儒家“诗言志”想通。因为“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其鸣以愁苦之音,恶毒地咒骂世道人心,诗风寒瘦窘迫,为苦吟之代表。而韩愈以豪杰自命,以儒家大师自居来卫道,虽有沉沦下僚,远斥边地的坎坷经历,发为诗歌绝不为愁苦穷乏之音,诗风自是豪肆,不同于郊岛的苦吟。又因为韩愈写散文很讲究气势,张籍《祭退之》诗云“独得雄直气,发为古文章”,就是称颂他文章有雄直之气。皇甫湜以为“韩吏部之文,如长江大注,千里一道,冲飙激浪,污流不滞”。这种大江东注的气势势必要影响到其诗歌创作,形成其豪肆奇崛的诗风。赵翼以为“文从字顺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就是昌黎“养气”说,“不平则呜”的理论在诗歌创作中运用的结果。

大约在昌黎二百年以后,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欧阳修对韩愈颇为推重,考之宋初诗坛便知其故:欧阳修于宋初西昆阴魂的笼罩下推尊郭愈,与韩愈子李杜之后,大历诗风卑弱情况下的谋出路是一致的。宋真宗朝位居馆阁的文臣学士杨亿、刘筠、钱惟演等提倡学习李商隐,以矫正晚唐体平弱浅露之习,唱和赠答,遂成西昆一体。而“后进学者争效之,风雅一变……由是唐贤诸诗集几废不行”。却因其过于偏重形式,造成不良影响,使一时“言语声偶裂”(《苏氏文集序》)相夸尚,更为严重的是西昆诗很少反映现实之作。韩愈觑定李杜未发展的一面,终于创成豪肆诗风,大变唐诗;欧阳修不满西昆卑弱之獭祭,看准韩愈豪肆、刚健之诗风,远绍昌黎,诗歌结构上讲究回环往复,逆转顺布,富于变化;语言质朴劲健,不避险韵,不涉浮艳;较多地杂以散文化句式,注意诗句的锻炼与意思的含蓄,遂成宋风,至东坡大放厥词。宋诗自创一派,与唐诗并立,代表了两种审美观。可见,昌黎创新的价值不但应见重于中唐,尤应见重于宋初,其成就巍巍乎!欧阳修与韩愈在各自的时代完成了救弊的任务,但韩为自创一派,变一代诗风,欧为学韩以立一代诗风,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创作实践上,欧不如韩。但他们均以“以文为诗”为创作的主要方法,为宋诗的成立作了很大贡献。至此可以明白看出,韩愈散文理论的“养气”说、“不平则鸣”及卫道的哲学思想是其“以文为诗”的关键。

综之,韩愈在当时力追李杜,矫大历卑弱诗风,创豪肆、怪奇诗风,与白居易一派共同创造了元和诗坛的兴盛,使唐代诗歌出现了第二次高潮,尤其昌黎,与李、杜鼎足而三。韩愈又影响了小李杜等人的诗歌创作,李商隐的七古《韩碑》可谓得昌黎之神髓,“生硬中饶有古意,甚似昌黎而清新过之”(《玉溪生诗意》)。“不平则鸣”的重主观抒情的诗歌,则对晚唐重幽约情思的诗风有一定影响。

从整个诗歌史上看,诗至韩愈为一大变。韩愈以文为诗,开拓了诗体,丰富了诗歌创作的艺术手段,促进了诗歌语言的解放,扩大了诗歌的题材。韩愈从尚情韵的唐诗中开启了尚意趣的宋调,使唐宋诗成为中国诗史上的两座并峙的高峰,其后的古典诗歌创作不出此藩篱。实际上唐宋诗为两种风格、两种审美观念之异。“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酝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李杜、苏黄则代表了这两种不同的审美观,而韩愈作为这中间的转折点,其功可谓大矣,其“卫道”哲学思想、“养气”“不平则鸣”等散文理论运用于诗歌创作,尤其值得重视,可以视为韩诗创新之关键。但是,韩诗在宋诗新风貌形成之前,并未受到足够的重视。实际上宋诗独特新风貌的形成和宋诗大家的出现,无不受韩诗沾溉。赵翼《瓯北诗话》卷五:“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方东树以为“六一学韩,才气不能奔放,而独得其情韵与文法,此亦诗家深趣。”均说明北宋人学韩在当时形成一股潮流,苏黄虽对韩有不满处,也不由自主地沿着韩开辟的道路前进。即使江西诗派标榜以杜为祖,实乃以昌黎为楷模,“于公()师其六七,学杜者二三”。从整个诗歌史上来说,我们不能不对韩愈重新作出估量。

皇甫湜《顾况集序》云:“逸歌长句,骏发厉,往往若穿天心,出月胁,意外惊人语非寻常所能及。”

②④《原道》。

《论佛骨表》。

《进学解》。

⑥⑦《答李书》。

当然韩诗中怡情悦性的类乎游戏之文,是其创作的“另一面

⑨⑩均引自《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

《题欧阳生哀辞后》。

《送孟东野序》。

《九章抽思》。

《荆潭唱和诗序》。

《谕业》。

《六一诗话》,引自《竹庄诗话》

《论宋诗》。

《昭昧言》。

略论韩愈诗歌的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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