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发布时间:2011-05-25 00:30:34

平凡木匠

老家在四川北部边缘,是一个极荒凉的山村小镇,在那里,有许多以制造各式家具、修缮房屋为生的匠人,也就是木匠。

木匠又叫木工,通常是用墨线、锛、凿 子之类的工具帮着村里人做些平日用的家具或者小物件,还有就是帮着修房子。农村的木匠和城市的又有不一样:城市的木匠大多都是业有专攻,而且一般都是凭借电刨子、电锯、手提电锯这类的电动工具就可以造出外观精美受人喜爱的器物;而农村的木匠则不同,他们没有那么多先进的工具来用,也就迫使他们几乎个个都是多面手,一般来说,普通点的木匠,凭着双手的灵巧随随便便都可以做出小家什、桌椅板凳这些小玩意,若是优秀的木匠,所做出的家具物件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鬼斧神工了。所以,在农村,一个优秀的木匠,完全可以凭着双手做出一切想要的东西,木料就是他们创造世界的材料,小到物件玩具、大到衣橱木房,都是可以的。

在老家这个偏远的山村,木匠这个行当是很吃香的,各家各户需要的家具摆件,往往都不会直接去买,只需找一个熟悉的信得过的好木匠,说出自己的要求,就可以回家等着送东西上门了。若是哪家修房子,就请几个名气大的木匠,从房子的设计到最后的动工,就不劳主人家费半点心思了。而主人就只需要按着木匠师傅的要求,买来合适的材料,顺带着在修房子期间,每天做几桌好吃的,拿出几瓶平日里藏着的好酒,好好招待着木匠师傅就行了。

在木匠这个行当里有许多的规矩,人们对木匠师傅的要求也是挺高的,一个木匠想要被称为优秀还是得费点心思的,而最重要的是必须得到大家的认可,也就是信誉度,而这是要在平日极繁琐的工作中慢慢积累来的。得到这些的首要条件就是年龄。年纪最好刚刚好,不能太嫩也不能太老,从没有哪个青嫩小生可以被称得上优秀的,木匠技术需要的就是慢慢积累,边做边学,从一个学徒慢慢的到自立门户至少你得有二十年的磨练。从表面看,一个优秀的木匠往往是看得出来的。你手上有没有长期使用工具留下的老茧、你的脸上是不是有木屑般坚硬的纹路,这些都是人们对你的第一印象,而这些印象却通常决定着人们对一个木匠的信任程度以及他生意的好坏。这很直观很片面,但也很真实,这就是乡村人祖祖辈辈留下的经验,不容置疑。

所以,一个匠人想要被认可被称作优秀,还需要深层技艺的沉淀和漫长岁月的洗礼。

二舅就是一个足以堪称优秀的木匠师傅。

外婆生了四个孩子,妈妈是老大,二舅是老三,这也就决定了他在家庭中的地位。二舅在三个舅舅中排在中间,大舅年龄大,懂事早,外婆将他当做持家的支柱加以照顾,三舅年纪最小,机灵,会讨长辈喜欢,最受外婆的疼爱。这样就只剩下二舅处在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境地,几乎被所有人忽视。

打小他就明白,在这样贫穷落后的小山村,没有人会放下地里繁忙的事来管他这个不起眼的孩子。在那个年代,每家每户基本上都有三个以上的孩子,多的甚至五六个,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他,没有任何的依靠,所有的都只能靠自己。

二舅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原因并不是家里穷,而是他的确对上课读书没有什么兴趣,整天就窝在家里把玩一些小锤子、小锯子之类的玩意,不肯念书。为了让他去读书,当时正在做校长的外公可谓伤透了脑筋,可是道理是讲了一箩筐,甚至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能想的的办法都想完了。可他就是“油盐不进”,坚决不肯去学校了,为此,二舅哭过闹过,甚至还用离家出走来威胁过。到了最后,家人也都累了,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便也随他去了。

当时村里有个木匠,姓王,大家都叫他王木匠,在那个信息封闭的年代,王木匠也可以算得上是声名远扬。他那一手另人侧目的木匠活儿手艺在附近几个村那是首屈一指的。甚至只要家中有经他手的物件的人家,无一不对他交口称赞。据村里的老人讲,在王木匠年轻锋芒外露的年岁,曾复原过传说中诸葛亮的“木牛流马”, 木马不需要脚踏,也没有其它动力,只需乘坐人摇晃身子,木马就可以自由前进、后退。可以说只要是他做出来的东西,就没有一样是坏了脸面的。

王木匠就是这一代匠人里的佼佼者,是村子里的一个传说。自他出名以后,村子里想拜他为师的年青人络绎不绝的上门求学。这些年青人手里提着大块大块过年腌制的腊肉或者是几十个鸡蛋,敲进王木匠的门。可说来王木匠这人也怪,做工的时候毫不含糊,平日里也总是寡言的,到了名气大了,上门拜师的人多了,他会一个个请进家里上茶上水好好招待,可待别人说明来意,脸色却一下子变了样,从来是断然拒绝,绝没有心软的,就是连送来的拜师礼也是悉数奉还,毫无情面可言。

没人知道着其中的原因,所有的人都在猜测,流言遍布。有人说,王木匠是担心让徒弟学去了手艺,自己没了那碗饭吃;有人说,王木匠自己定下了规矩,要把手艺带到坟里去;还有人说,王木匠其实私下收了徒弟,只是没明着说出来。人们还像模像样的列了几个怀疑的对象。诸如此类的流言、猜想四处蔓延,整个村子都知道王木匠从不收徒,但没人知道原因。而王木匠呢,也像着个没事人似的,似乎没听见这些声音,该做工做工,该休息休息,就是什么都不说。慢慢的,上门拜师的人也就少了。

又说到二舅辍学之后,外出打过工、在家种过田、 还做过小生意,可最终都没什么结果,又闲了下来。再没办法了,外公外婆就想起了他平日里喜欢一些小手艺,就打算给他找个好的师傅,学些手艺,做个匠人来养家糊口。

而二舅的木匠生涯,这就算是开始了。

很快,外公凭着自己平时在乡里乡亲面前的人缘,给二舅物色了一个挺不错的木匠师傅。按着大家的想法,既然二舅定下心要学木匠手艺了,理所应当的就该去师傅那边学边做。可一向习惯于做事出人意料的二舅这一次也不例外,他怎么都不愿意去那位师傅那学,只说是不想跟着那师傅学,其他的什么也不说,整天都是寡言的,就闷在自己屋里不肯出来,谁都不知道在他在鼓捣什么东西。

他在那边倒是心安,可外公外婆却急了,拿不准二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又不能看着他就这么一直在家待着。就这么在家呆了十几天,外公实在忍不住了,敲开二舅的房门,硬是要二舅说个道道出来,外公态度很强硬,表明了是二舅不说出什么来就没完,到了最后二舅实在没办法了,只好硬着头皮说出来,原来二舅一心就只想拜王木匠为师。

你说这是不是痴人说梦呢。所有人都很清楚王木匠是不收徒的。在木匠这个行当里,最受人尊敬的,就是掌墨师傅,这也是技艺最高的木匠师傅。大凡修建房屋等大一点的木工活时,都得有一个掌墨师傅。掌墨师傅只负责画墨,其他木匠只负责具体制作。好比现代工厂里的总设计师,先将产品设计好,操作工人只管按照设计图制作。只不过就是的掌墨师傅不是将设计图画在纸上,而是直接将要制作的构建的形状、尺寸长短画在将要制作的木材上,具体制作的木工依着尺寸、形状制作就是。所有构建制作完毕后,经掌墨师傅抽查,再进行组合。因此掌墨师傅不仅比其他工匠神气,工钱、红包也丰厚的多。

而王木匠就是附近几个村里为数不多的掌墨师傅中最优秀的一个。

可二舅就是铁了心要拜王木匠为师了,无论外公怎么说拜王木匠为师是不可能的都没用,权当没听见。外公大概也是知道的,二舅的性格就是要学就学最好的,对于那些二流的木匠,二舅向来是不屑一顾的。这或许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特性,总喜欢想着最好的东西靠拢,其他的什么也不在乎。

外公也不知道二舅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看二舅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好多说什么,索性什么都不管了,随着二舅自己去做。他想就算最终成不了,也不损失什么,何不就让二舅去试试看,说不定还真能成了,那不更好。

王木匠的名气着实是太大了,大到二舅都被晃了眼。他又将自己关在小屋里,没日没夜的鼓捣自己的玩意,除了吃饭是出来,其他时间都见不着人影,就是吃饭也是匆匆忙忙的。家人见他这样,也不多问什么,只是随他去了。

那时正当三月份,农村里做各种家具物件或者修房子正多的时候,也正是木匠们生意最好也最忙的季节。往年这个时候,二舅早就跟着那些木匠们东家走西家跑打下手了,可今年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去了。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这样的日子一晃到了三月末。那天正午,外婆还是像往常一样准备午饭,外公正要去叫二舅下来吃饭,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二舅从小屋出来了,一脸的疲惫,头发又长又油满是木屑,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你怎么了?今天这么早就出来了”外公忙上前问道。

“我先去洗个澡再说,一会就去找王师傅拜师”二舅一脸平静的说完,一头钻进了洗澡间,把门锁上。

外公很是疑惑,可不知道该怎么问,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去厨房把饭放桌上,冲着洗澡间说:“我把饭给你放桌子上了,一会出来自己吃了。”洗澡间传出水流淅淅沥沥的声音。外公见此,摇摇头叹息了一声,便出门下田去了。

二舅洗完澡出来,换了衣服,小伙子也变得精神多了,匆匆忙忙把饭吃了,到后面的杂物屋找了个黑色袋子,从楼上拿下什么东西装进去,然后又装了点腊肉,提着这些就出门了。

外公家右边不远是一个小的供销社,平日里卖些村民们需要的日常生活用品,也包括一些烟和酒,二舅直走到那,拿出自己打工赚的钱买了几瓶二锅头和一包烟,提着就向着咱村正东边的王木匠家去了。

“你咋来了,是不是有啥活儿要做?”。听见敲门,王木匠打开门,看见二舅站在门外,有些诧异的问。

王木匠是看着二舅长大的,王木匠见二舅来找他,二舅以往没少跟这王木匠东奔西走打下手的。只是在这个时节,着实让他有些奇怪了。记得前年,二舅在玩电锯的时候,差点手指被卷进去,就是王木匠在紧急时刻一把将二舅拉开的,这可是救过命的交情。

“不是有活儿,王叔,那个我想求您件事”二舅站在门口,双手交叉,不停的搓着手,神情拘束的说。

“啥事啊?直接说就是了,又不是外人,客气个啥。来,先进来再说”。王木匠一边说着,一边将二舅往屋里带,进了屋,又拉了张椅子让他坐下,倒了杯水放在面前。

“有啥事啊?现在说吧,我听听看能不能帮上忙。”王木匠就这旁边的太师椅过来坐下说道。那椅子是王木匠自己做的,用的是上好的花梨木,做工之精细,令人叹为观止,上面还雕着九条蜿蜒曲折的龙,交缠在一起,九龙腾飞。由此可见王木匠的手艺还真不是说着玩的。

“王叔,我没读书了,现在没啥事做,你看我能不能跟着你学点木匠手艺啊”

二舅扭捏了会,更紧张了,双手好像找不着地儿放了,拘束的放在膝盖上。

“怎么就不读书了呢?兵儿啊,不是我不肯收你,而是我是不收徒弟的啊,这你应该知道的”王木匠皱了皱眉头,有些严肃的说道,“兵儿啊,外面还有那么多优秀的木匠师傅,干嘛非得找我这个糟老头子呢?”

“我的却对读书没啥兴趣啊,我只跟你,外边那些木匠谁能跟你比啊。”

“可是你知道我不收徒的,我不能坏了这规矩啊,收了你,乡亲们不知道该咋在背后戳我脊梁骨呢”王木匠还是断然拒绝,有些无奈的看着他。

“王叔,我知道你不收徒的原因是什么”他并没有因为拒绝就放弃了,还在试图说服王木匠。

“哦,你知道?是什么?”王木匠突然来了兴趣,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王叔你看,你有这么好的手艺,说不想传下去是假的,更不可能像他们说的你怕徒弟抢你饭碗,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没有遇见你欣赏的人。现在很多和我差不多大的年青人宁愿出去打工也不愿意留在村里做一辈子木匠,而且真心喜欢木匠手艺的人太少了,肯下功夫去钻手艺的人也太少了,王叔你是不是担心坏了手艺,所以不想随便收徒呢?我也是胡乱猜的,不晓得猜对没有。”二舅认真的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

“哦?小伙子还真有点意思”听到这,王木匠的兴趣一下来了,站起来,仔细的打量这个看着长大的孩子,眼里有点玩味的味道,“不愧是跟我跑了这么年的兵儿啊,小伙子长大了,看事就是和村里那些鲁莽孩子不一样了啊”。

“王叔,你看我说的还对么?”

“嗯,说的差不多,有点意思,但不全对。我确实还是想把这些手艺留下来,但不是没有遇到欣赏的孩子,而是现在孩子想钱想的太多了,我不希望自己的手艺变成完全的拿来挣钱的东西,简直是侮辱”王木匠认真的看着二舅,眼里有些期盼还有些怀疑。

“王叔,我不是那种人,我就是冲着手艺来的,我是真的喜欢木匠手艺,我和他们不一样的。”二舅急着解释道。

“不一样?怎么证明你们不一样呢?

二舅一看有戏,连忙拿出带来的黑色袋子里的东西,那是一柄木头做的手枪,和其他木制手枪不同的是,它的外壳是纯木制的,连内芯都是木制的,整柄手枪浑然一体,没有一丁点组装拼凑的痕迹,除了子弹是用的钢珠、扳机用的铁片之外,其他都是一整块木头做出来的,仔细看看,还真有些巧夺天工的意思。

王木匠伸手接过手枪,拿在手里仔细把玩,一边端详着,一边在想些什么。二舅是最紧张的,目不转睛的盯着手枪,生怕出什么纰漏。

“你这手枪做了多长时间?”王木匠抬头问道。

“大概半个多月吧”

“喔?半个月?以前除了跟这我们老几个跑,有没有拜别人学过手艺?”王木匠接着追问道。

“没有啊,我只是喜欢这些,自己琢磨了大半个月做的。”二舅老老实实的回答。

“嗯。不错”王木匠有些惊奇的看着二舅,像是重新认识他一样,二舅没敢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坐一边,埋着头,动也不动。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王木匠伸出手将他拉起来,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他的眼睛,“兵儿,你当真是块材料,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自己做出这么不错的手枪,看得出来,你是用心了的”王木匠认真的说,“那好吧,你跟这我学吧,学成学不成可就靠你自己了”。

二舅一听这话,顿时高兴的恨不得跳起来,连声答道:“王叔你放心,只要你肯要我跟你学,我就肯定会好好学的,不会丢了你的脸面的”。

“嗯,希望是这样吧”

说完,二舅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腊肉和烟酒,在门外抬了张小桌子,师徒俩就坐那开始喝酒聊天了。从二舅的小时候说起,说到兴处,师徒俩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还真算是聚到一堆了。

总之,这一天开始,二舅的木匠生涯算是正式开始了。

二舅开始跟着王木匠东奔西走,王木匠掌墨,他就打下手,一边跟着帮忙,一边学。说起来,他还真算得上聪明,兴许天生就对木匠手艺感兴趣,王木匠教他什么东西,他看上一遍就可以学的有模有样的,做出来的东西还真像那么回事。

木匠这个行当,重要的就是手巧心细,缺一不可。一个好的木匠,不仅仅是会做一些家具物件,更重要的是要有创造性的能力,也就是说,可以用手中的木头,做出能想得到得东西,这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是需要长期的锻炼和培养才能达到的程度。

王木匠是从不缺生意的,周遭几个村的乡亲们有什么需要的物件,第一个想起的就是王木匠,这是有极充分的信任的。二舅跟着王木匠走西家串东家,做家具做桌椅甚至是修房子。二舅很明显的感觉到,跟着王木匠学和跟其他木匠学是完全不同的。

王木匠教徒弟的方式和其他木匠是完全不一样的。大多的木匠教徒弟就是让他看着自己做,慢慢的让他边做边学,等到技术熟练一些了,就让他自己做一些简单的东西,这样慢慢积累经验。而王木匠却从不这样做,他先教给二舅是做人,然后才是做木匠活儿。

王木匠曾给二舅说过:“一个好的木匠首要的是要做一个好的人,心存善念的木匠才能心无旁骛的做工,才能做出超越木匠本身的好东西”。

还说:“优秀的木匠不仅仅是在为别人做工,而是在为自己做,做自己心爱的东西,就要投入所有的心气”。

所谓心气,他是这么解释的:好的东西,都是有魂的,你要将自己的心气灌注进去,它才能活起来。

虽然二舅似懂非懂,但还是暗暗记住了。但是,他所不知道的是,这些话对他未来的木匠生涯产生非同寻常的影响。

二舅就这样慢慢跟着王木匠学,王木匠呢,也不藏私,他有什么不懂得都会很细致的给予解答和释疑,所以二舅的木匠手艺是一天天的提高,做的工也被越来越多的人赞赏了。

他的确算得上是努力了,虽然有王木匠这么个木匠大师教导,但他却没有什么骄躁傲慢,或许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在那个年代,要想养家糊口乃至是出人头地,自己不努力是不行的,所以他也就格外的勤奋。别的木匠停工休息的时候,他总是在自己的小屋里琢磨那些手艺,每个细节也不放过。就是在这种努力之下,他的技术也就飞速的增长。王木匠也看见了他的努力,常暗暗感慨自己没做错这个决定。

二舅虽然没完全明白王木匠每次说的灌注心气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每次做工的时候,他总是格外的专注和用心,尽心尽力的想把每件自己的东西都做好,他想,最坏不能抹了王木匠的脸面。

他在做学徒期间,每天的基本功就是做凳子,而且是要在一定时间内做的,凳子一面四腿四根枨,看似很简单其实不然,考点很多:例如长、宽、高的比例,空间的划分,这是考木匠的结构审美;四腿八乍的乍度,这是考榫卯的精准;时间限制,考木匠的效率和想象力,怎样利用有限时间给简单的凳子多点变化。

一个好的木匠,需要的能力是很多的,这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达到的,所以二舅也就更努力。刚开始的时候,他每次都不能按时的完成,完成的凳子大多也是不合要求的,要么站不稳,要么尺寸大小不合适。后来做得多了,也有了经验,慢慢也就好了许多

王木匠送给二舅做见面礼的是一套木匠家什,包括斧头、锯子、钉锤、刨铁、线铁、平口凿、打凿、八开木尺、卷尺、棕绳、铅笔、油石、烫石这些。二舅问王木匠什么最难,在拜王木匠为师之前,他以为做大柜子最难。可王木匠说,木匠好学,家什最难。王木匠叫二舅自己把家什磨出来。

他就从最难的开始做起,那是三九的天气,衣服袖子全湿透了,可他却磨得兴高采烈,用了一天功夫,把这些东西磨得亮晶晶的,搬给王木匠看,王木匠笑着说他磨的刨铁像怀了小孩的大肚子,那些斜面全被他磨得中间高两头低了。王木匠拿出角尺,比划给他看,刨铁磨得一边高一边低,差不多有二个米厘的误差。

二舅不服气,王木匠就自己磨了一块给他看,王木匠的家什一亮出来就是与从不同,刨子上都闪着暗红色的光,又沉稳又灵巧。哪像那些成天穿着从不洗的工作服的木匠师傅,总像是在忆苦思甜一样,他们的家什白惨惨的,连点油漆也懒得上,做的刨子一个大岔口,用一根大铁钉一穿就算是千斤了

就这样,二舅就在王木匠的教导下,一天天学着,也就一天天长大。日过的的很快,在不知不觉中,二舅就从一个初中辍学的小孩子慢慢的成长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二十岁的青年了。

也就是这一年,二舅完成了王木匠那得手艺学习,出了师,还遇到了一位美好的姑娘,也就是我的二嫂,结了婚,。

这是二舅最快乐的一年,谢师宴的那天,破天荒的二舅和王木匠都喝的酩酊大醉,二舅紧紧抱着王木匠,小伙子哭的不成样子。

“师父,你说要是没有你,我不知道我这辈子要成什么样儿了。”二舅喝的很醉,抱着王木匠迷迷糊糊的说。

“兵儿啊,别这么说,师父我也很高兴,能有你这么个聪明的徒弟,我的手艺算是不用带到棺材里了。”王木匠也很激动,双手都在不自主的颤抖着。

“师父,我不想出师,我想就一辈子跟着师父您。”看得出来二舅很舍不得王木匠,似乎无法接受以后就要离开师父自己一个人闯荡的现实。

“兵儿,师父老了,能教你的我也教了,你能学的也学的差不多了,后面的路啊,就靠你自己去走了”这几年过去,王木匠脸上明显多了许多皱纹,本就沧桑的面孔越发老相了,木匠这个职业催人老的效果明显而深刻。

“可是...”二舅还是很舍不得,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出师是王木匠提出来的,二舅虽不愿意,但王木匠很坚决,到最后二舅还是没能改变师父的想法。

“没什么的,你是我王木匠唯一一个徒弟,但也是最好的徒弟,对你我很满意”

“师父”二舅哽咽了,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天夜里,二舅和王木匠喝了个大醉,最后都是被家人给送回去的。旁人都看得出,这师徒俩感情有多深。

后来,王木匠在二舅出师过后,就搬家离开这里了,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他走之前,留给二舅一封信,上面写道:“兵儿,你是我遇见最聪明最努力的孩子,也很有天分,但是要记住,木匠靠的是一双手,没了手就什么也没有了。记住,一定要靠你自己的手啊”。

二舅就看完信, 沉默的看着王木匠离开的路,突然跪下,向着那条路,连磕了三个头。待人扶起,额上已然是血迹斑斑。

后来,二舅凭着自己娴熟的木匠手艺在村子里开了家家具店,卖些自己做的家具物件,因为自己的手艺的确不错,也因为王木匠留下的名声,所以家具店的生意一直挺不错,二舅也因为这个赚了不少钱,养家糊口是绰绰有余。

二舅对木匠手艺是真的热爱,即便是家具店生意火爆,赚的钱不少,可一有时间还是待在家里,一头钻进手艺的世界里,琢磨着技术的问题。

他总是喜欢给小孩子做些小物件,小手枪小木剑之类的,不同于普通木匠做的物件,他做的小东西总是做工巧妙而精良,而且喜欢做一些出人意料的小机关,总是逗得小孩子喜爱。他也因这个而高兴。

总的说来,开始的日子过得还是很美好的。

可是好景不长,.98年以后,也就是二舅28岁的时候,村里开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木匠这个行当越来越不好做了,二舅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他发现,村里人越来越多的乡亲们宁愿去城里买那些在他看来做工差到不能忍受的家具,也不愿意在他那做了。

村里其他的木匠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也在抱怨:生意是越来越难做,就算是以前忙的喘不过气的三月,现在也是冷冷清清的,赚钱是越来越难了。年青人也大多都不愿意学木匠手艺了,我们这农村的木匠,早已不如往年吃香了。

二舅的家具店生意是越来越差,收入也越来越少。听出门打工回来的年青人讲,外面大城市都是用的电动工具做了,家具工厂更是生产线,说农村这种手工的家具早就落后了。

二舅看着那年青人鄙夷的语气,真想冲上去给他两耳光,二舅不懂什么叫工厂,不懂什么叫生产线,可是他坚信,家具物件是要靠双手才能做好的,那些什么工厂生产线出来的东西,质地那么差,怎么能比得上自己的双手做的物件呢,甚至,他觉着那压根没资格称得上是木工家具。

可说归说,二舅还是没办法改变家具店生意一落千丈的局面,眼看着以前村里的乡亲们从城里买回那些洋不洋土不土的“破烂”,却毫无办法,到了此刻他才觉着,自己是多么的无力,花了大心思学的木匠手艺,好日子才过了没几年,就变成现在这样了,自己的手艺就没了用武之地了。

他就是想不通,为什么人们宁愿去买那些在他眼里不值一钱的朽烂物件,都不愿意来他这做那些精致的“宝贝”。

他不甘心啊,就找了一天坐车去县城的家具城看了看。到了家具城,他被震撼了,一个比他的店铺打几十倍的地盘,摆放着数以万计的各式家具,虽然他还是觉得做工很粗糙,但不能否认的是,种类齐全,样式也很是新颖。并且他问了问价钱,发现比他做一套家具的价钱要便宜一半以上。

他不明白为什么,可是这就是事实。那几天,他关了本就冷清的店铺,自己呆在家,拒绝了所有人的探访或者是安慰。就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抽烟,沉闷的样子,不说话,也不和人和人交流。

这样过了好几天,他找到外公,说想要关掉自己的店子。外公问他为什么,他说,无论怎么说,那些工厂的家具很便宜,种类也很多,自己是竞争不过的,索性也就不争了。外公让他自己做主,也就是同意了。

他关掉店铺之后,所有的人都劝他:自己不要做工了,就去找工厂进一些家具来卖,赚的钱会更多。可是都被他近乎粗决绝的拒绝了,并且是完全没有任何的商量余地。

所有人都不理解,为了这个,二嫂甚至还和他吵了很多架,可是不管怎样,他就是不为所动。

他依然是自己躲在家里,做自己的木匠活,就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这样一段时间,到了八月。

那天二舅在家里像往常一样的做小凳子,练着基本功,地上还满是木屑。外公急急忙忙的上来找到他说,县城来人了,说是要找他。

他楞了一下,不明白怎么会有城里的人要找他,他寻思着自己不认识什么县城的人啊,莫非是那王木匠叫的人来?可这也太不可能了吧。

他顾不上想那么多,去洗洗手抹了把脸,就跟着外公到二楼的客厅见所谓的县城来的人了。

他到了二楼,见着客厅里沙发上坐着三个人,生面孔,穿着村里人没怎么见过的西装,打扮整洁,大概都是三十出头的样子。他就更加疑惑了。

他在三人对面的沙发上有些拘谨的坐下,不明所以的问道:“你们是来找我?有什么事儿?”

中间那人笑了笑道:“袁师傅,我们知道您是我们这县里最好的木匠师傅,所以特地来拜访您”

二舅一听就明白了,什么拜访,说的不好听一点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果不其然,那人又说:“我们是宏达公司的,特地来拜访师傅,希望师傅能加入我们公司,我们最缺师傅这样的人才,不知师傅意下如何?”

二舅上次去的就是宏达公司开的家私城, 而且他很清楚这个宏达公司算得上财大气粗,它是我们县最大的家私公司。看样子,这个宏达公司是想拉他入伙了。

“我一个小木匠罢了,有什么本事请得贵公司如此兴师动众的?”二舅还是想探探虚实。

“久闻师傅大名,方圆之内谁人不知手艺超群的袁师傅啊。我们公司是看重师傅的木匠手艺,不想让师傅的手艺失传啊。如果师傅愿意加入我们共识,我保证可以给师傅一个满意的酬劳,而且木工活的各种设备工具绝对是最好最完备的。师傅考虑一下?”那人看上去很谦逊的说。

这下二舅才彻底明白了,不就是想让二舅去给他们教那些王木匠私传的木匠手艺么。

二舅冷冷的笑了,看的那人不知所以然,接着又说:“袁师傅,请相信我们公司,待遇方面肯定不会让师傅失望的,师傅好好考虑一下?”

而就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人,不置可否。一旁我的二嫂和外公看样子也是很心动了,一个劲的给二舅使眼色,是让他同意的意思。

“不好意思,我这小木匠没什么大志向,能窝在自己的窝里就够了。至于加入贵公司,我看还是算了把。”过了没一会,二舅冰冷的回答。

那人一看,苗头不对,连忙急着说:“别呀师傅,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还可以提。”

“不是有不满意,是我不想做了。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先走了。”说完,二舅起身离开,留下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二舅又回到楼上,沉默的做他的凳子。过了一会,送走了客人的外公上来了,看着他也沉默了。

两个男人站在一起,连着远处的天空,形成了一道岁月的风景。

“兵儿,为什么不肯去呢?”外公终于打破了沉默。

“爸爸,你知道我不喜欢这些的,我是一个木匠,但是我不想成为一个生意人。”二舅看着外公的眼睛,认真的说。

“这有什么关系呢,做生意人才能把你的手艺发扬下去啊。让更多的人知道。”外公还是不解的说。

“爸,还记得我的师父么?就是王叔,我一直记得他说过的那句话:木头是有魂的,它看得见,你有没有投入心气,去雕琢它。所以,爸,我是木匠,不是木工商人。”而就的表情格外认真,笃定的说。

“唉”外公似乎看见,远方的天,有些泛红,闪着为红色的光。

二舅顺着外公的视线看着远方的天,接着说:“我学了这么就的木匠,不是说我学了多少木工手艺,最重要的是王叔教给我的,做一个人、做一个木匠的道理。”他歇了歇,接着又说:“爸,我必须保存王叔给我的那口心气。”

外公看着二舅的眼睛,他坚定而决绝的眼神。微微叹了口气,抽了口烟,说:“儿子,你做的很对,看来是我这个当爸的不懂事了,我支持你。”

二舅转过头来,看着外公,眼里有些晶莹的泪花在晃动,什么话也没说。

这两个男人,在这个时候,似乎化作了雕塑。

尔后,又有好几个公司来邀请二舅加入,都被外公挡在了门外。

二舅开了一家很小很小的算不上店铺的作坊,给熟人做一些手工的家具物件,做工还是依然的精良,受人赞誉。

虽然,赚不了许多的钱,但足够养家糊口。重要的是他生活得很快乐,这是大家都能看得出来的,他给小孩子们做些小物件小玩意,总和小孩子在一起。

还收了几个徒弟,都是那些他看着长大的崇拜他的孩子。而他的第一堂课总是一样的——木匠的意义。

后来,很多慕名远道而来的人向他定做家具物件,生意也好了很多。

可是,他总是是对我说同样一句话:

木头是有魂的,要灌注自己的心气才行啊。

十一

到了现在,我来到了远方,早已与二舅疏于联系,可当我望着家乡的方向时,似乎萦绕在我耳边的还是这句话,是那个坚定的背影告诉我的。

木头是有魂的,要灌注自己的心气才行啊。

新闻二班 张庭槐

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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