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暴力

——探究老舍《月牙儿》

《月牙儿》是老舍写于1935年的又一部反映社会底层民众悲惨命运的现实主义小说。该作品主要写母女两代迫于生计相继沦为暗娼的故事。向我们展现了那个个性解放思潮与传统封建社会艰难融合的年代里妇女的悲惨生活：女性所遭受到的现实的打击、理想的幻灭、甜蜜的暴力......

之所以题名为“甜蜜的暴力”是因为发现作品中支撑主人公挣扎着以避免走向暗娼之路的是这个时代给予她的希望。而与此同时，也正是这个时代的局限性造成的其希望的破灭助推女主人公向命运低头进而走向沉沦。这里我想到了网上传得很热的一段话：“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送你下地狱的人曾经带你上过天堂”或许正是如此，才使这部小说的悲剧性让人有那么强烈的触动。这里的“希望”是指主人公接受过教育并必然会接收到的属于那个时代的自由、平等、独立等妇女们寄希望于其上而指望借其挣脱旧道德枷锁的新思想；至于“局限性”便是社会根源问题，诸如：经济基础薄弱穷人生存需求难以得到满足以及封建社会旧思想、旧道德的根深蒂固，女性意识萌发的不彻底性。

下面我就来具体分析小说是如何表现“甜蜜的暴力”这种悲剧的。

（1）坚守-挣扎-早晚会来的沉沦

【坚守&挣扎】

小说主人公的母亲在父亲死后整天给人家洗衣裳、洗臭袜子，后给“我”找继父，新爸离开，母亲首先沉沦了：母亲开始做暗娼并且由开始时躲着“我”到后来竟向“我”寻求帮助。“我”坚守自己的信念，与母亲分道扬镳。母亲再次改嫁于馒头铺掌柜，我向校长寻求帮助得到食物和住处。面对母亲的沉沦，小说第十一节有这样的表述：“我愿爱妈妈，这时候我有好些必要问妈妈的事，需要妈妈的安慰；可是正在这个时候，我得躲着她，我得恨她，要不然我自己便不存在了”；与母亲分开后，我在学校里工作，有微薄的收入，当换校长后，我的生活再次陷入窘境。而恰巧此时“我”在胡同见到久别的母亲，我却未敢相认。小说第十八节写到：“我出去找事了。不找妈妈，不依赖任何人，我要自己挣饭吃。”

第二十六节，面对饭馆第一号女招待的打扮与下流行径，起初感到奇怪后来便渐渐知道“第一号”是走了和母亲相同的路，“我”这时的选择是：“我现在是自食其力，用我的劳动自己挣饭吃。我很早的就去上工。”第二十七节：“我不肯学她”

从上面我们可以看到主人公的坚守，看到“我”的自我价值判断已经形成，我是追求独立的、有主见的、不愿失去自己的。

【挣扎&早晚会来的沉沦】

我以为主人公对沉沦有预知情况下却依然选择与命运做对抗是这部小说真正的悲剧性所在。“预知”主要表现在一下几点：

在第十四节首次透露自己命运的预知，“觉出我又长大了一些，我更渺茫，我不放心我自己。穷，可是好看呢！这又使我怕：妈妈也是不难看的”，“妈妈是对的，妇人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妈妈所走的路。我不肯马上就往那么走，可是我知道它在不很远的地方等着我呢。”（二十五节），“但是我不肯学她。我仿佛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开通，才能挣上饭吃。可是那得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万不得已“老在那儿等我们女子，我只能叫它多等几天。这叫我咬牙切齿，叫我心中冒火，可是妇女的命运不在自己手里。”（第二十七节）

我们可以看出来她似乎是看到了自己的命运最终会是如母亲一般黑暗的，但她还是做了像前一部分所述的坚守，所以，当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主人公最后走向暗娼之路是堕落的，该受鄙视的。我更多的是对她之前坚守的赞美与敬佩，而她的沉沦实在应属封建社会的问题。在现实面前，她的这些坚守都是无谓的，苍白的，脆弱的......她最终还是要屈服于最现实的吃饭问题走向沉沦。这是不是让原本就很悲惨的故事悲剧色彩更重了一重？我想这便是老舍对当时社会底层贫苦大众的一种关照与同情，更是对当时社会底层贫穷问题的一种揭露，以及对其深刻的批判。

一方面，“妈妈的心是狠的，可是钱更狠。”（第十二节）、“我不恨妈妈了，我明白了。不是妈妈的毛病，也不是不该长那张嘴，是粮食的毛病，凭什么没有我们的吃食呢？”（第十四节）、“我才不去死，虽然想到过；不，我要活着。我年轻，我好看，我要活着。羞耻不是我造出来的。”这些都是对社会的一种批判、对贫穷生活的控诉。这里我想到了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中家将为饿死抑或落草为寇这一点犹豫不决，最终用这样一句话来释怀：“只不过是不这样就会饿死的求生之法罢了”这种“人性在恶中透露着无奈”似乎是更耐人寻味......

另一方面，在第十八节“我差不多要决定了：只要有人给我饭吃，什么我也肯干”、第二十八节“可是，若真挣不上饭吃，女人得承认自己是女人，得卖肉！我们仍旧可以看到传统文化给予女性的一种依附性的生存规范，女性在这样的生存规范中不由自主的向他方寻求依靠。这便是对新思想传播下，旧思想道德根深蒂固，女性意识萌发不彻底性的一种讽刺。

（2）理想的爱-失望-飞蛾扑火式的反抗

【理想的爱&失望】

主人公曾遇到过美好的爱情，找校长时遇到的男子让她有着种种美好的感觉：“他的笑唇在我的脸上，从他的头发上我看着那也在微笑的月牙。春风像醉了，吹破了春云，露出月牙与一对儿春星。河岸上的柳枝轻摆，青蛙唱着恋歌，嫩蒲的香味散在晚春的暖气里......我忘了自己，像四外的花草似的，承受着春的透入；我没了自己，像化在了那点春风与月的微光中。”能够感受到主人公是真正爱上了的

然而我们看到主人公转向暗娼之路的节点在第三十一节：“自从遇上了那个小磁人，我不想把自己专卖给一个男人了，我决定玩玩了；换句话说，我要“浪漫”地挣饭吃了。我不再为谁负着什么道德责任，我饿。”主人公这样开始了自己的暗娼之路，最后在第四十一节：“因为接触的男子多了，我根本忘了什么是爱。”

小磁人对“我”说了什么呢？“她很诚恳地说，“我后悔了！我叫你放了他，哼，还不如在你手里呢！他又弄了别人，更好了，一去不回头了！”（第三十节）。“我”得知曾让我那样心动的男子竟然又去找了别人，而我却还为他而独自黯然神伤。

“浪漫”来自西方，可见，新思想影响之下的敏感的主人公感受到了这种男女之间的不平等。继而主人公选择了以一种飞蛾扑火式的沉沦向封建社会旧思想旧道德来作出挑战，她要追求的是平等和自由，可是却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她是可悲的、值得我们同情的。 有意思的是那个小磁人和“我”的对比，小说第三十节“我问她现在的情形，她说她得找到他，她得从一而终。要是找不到他呢？我问。她咬上了嘴唇，她有公婆，娘家还有父母。”

旧道德枷锁中的女性无疑是悲哀的。然而，我以为看到希望之光挣扎着却无法超越现实传统封建桎楛才是最大的悲哀，一如小说里的女主人公。老舍是对封建传统的一种讽刺与批判，同时也是向我们揭露出在那个过渡时代里女性意识萌发不彻底性的一种更大的危害。

作家与写作

在正式开始文学创作之前，老舍就申述过这样的心愿：“我们每个人须负起两个十字架：为破坏铲除旧的恶习、和蔽与像大烟瘾那样有毒的文化，我们必须预备牺牲，负起一架十字架。同时，因为建设新的社会与文化，我们必须准备牺牲，再负起一架十字架。”这表明老舍先生关注的便是民族的文化心态、精神面貌包括它的落后以及新生。

在《月牙儿》这部作品中便有很好的展现：对于“落后”，在启蒙主义指导下，他对旧思想、旧道德的根深蒂固采取讽刺、批判；对于“新生”在现实主义指导下，他提醒以新派相标榜者不要忘记自己身上还残留着种种陈腐习气，只有切实地直面艰苦的人生，才能成为真正的时代的弄潮儿。

甜蜜的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