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故事渊源考略

发布时间:2011-05-04 14:42:10

《列子》故事渊源考略

【作 者】谭家健

【作者简介】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今本《列子》8143章,其中纯议论性文字35章,占24%强;具有一定故事性者(包括二人谈话)108章,占75%强, 故事情节与先秦两汉魏晋古籍相同者58章。对于这种现象,学界早已注意。马叙伦(注:马叙伦《列子伪书考》,收入《天马山房丛书》。本文凡引马说均见此文。)、杨伯峻(注:杨伯峻《列子集释》,龙门书局1958年出版。本文凡引杨说均见此书。)、钱钟书(注:钱钟书《管锥篇》第二册《列子张湛注》,1979年中华书局出版。本文凡引钱说均见该书。)认为《列子》抄变其他书,岑仲勉(注:岑仲勉《列子非晋人伪作》,《东方杂志》441号,19431月出版。本文引岑说均见此文。)、严灵峰(注:严灵峰《列子辩诬及其中心思想》,台北时报文化事业出版有限公司1983年出版。本文凡引严说均见该书。)、肖登福(注:肖登福《列子发微》,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0年版。本文凡引肖说,均见此书。)认为其他书引用《列子》。究竟孰先孰后,迄今不一。本文拟在前贤研究基础上,将58则故事一一考察,通过比较异同而探测其渊源关系。

    《天瑞》篇(共4章)

一、子列子适卫,食于道,从者见百岁髑髅,蹇蓬而指,顾谓弟子百丰曰……”又见《庄子·至乐》篇:列子行食于道从,见百岁髑髅,与《列子》前半段基本相同。严灵峰认为:《列子》之文义,记事俱胜《庄子》,疑《庄子》文因得自传闻而略,《列子》之文盖出诸门人与私淑弟子而详。此亦足证明,《庄子》之书后于《列子》矣。以为,当是《列子》发挥《庄子》。《庄子》此文主要讲某些植物化生为小虫,小虫又化生为小鸟,反映先秦时期人们对某些菌类和微生物、寄生虫生成原因的猜想。《列子》在此基础上,广泛吸取《国语》、《墨子》、《山海经》、《吕氏春秋》、《大戴礼记》等秦汉古籍资料,加以补充。其论述不限于低级动物,已包括高等动物和人类。在作者看来,生物都在互相转化之中。论题外延比《庄子》扩大了,足见其在《庄子》之后。许抗生指出,《天瑞》篇作者不明《至乐》篇道从乃道旁,而改为从者,使整段意思发生了变化,说明《天瑞》篇是抄袭而且抄错了。(注:许抗生《列子考辩》,载《道家文化研究》第一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出版。以下凡引许说均见此文。)

二、孔子游于太山,见荣启期章,又见《孔子家语,六本》,几乎完全相同。(《家语》或疑为魏晋间伪托,近年河北定县,安徽阜阳先后从汉墓中发现《家语》古本,可证其为先秦古籍)又见《说苑·杂言》,文字基本相同只是最后没有孔子曰等三句。又见嵇康《高士传》,大同而小异。

三、子贡倦于学章,《荀子·大略》有此故事:以师生问答方式说明,君子事君事亲,服务于妻子、朋友,永远不能有懈怠之心。《列子》取其开头几句和最后几段,接下去让孔子大加发挥:赐,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乐,未知死之息也……全文旨在体现道家的生死观。与《荀子》积极用世的思想恰恰相反。显然,不可能是《荀子》摘取《列子》,而只能是《列子》改造《荀子》。故事又见《孔子家语·困誓》,与《荀子》完全相同。

四、舜间手zhēng@曰:章,全文又见《庄子·知北游》。只多两个字。严灵峰说:盖此两书并出于一源,亦难定其先后也。愚以为,当是《列子》抄《庄子》。此章之前为杞人忧天,主张天地是积气,与本章中天地强阳气也呼应。此章之后是国氏盖盗,认为人身是天地之委形也相同。可见《列子》是将《庄子》资料纳入自己的体系之中,这是古代学者经常采用的集证手法。

    《黄帝》篇(共16章)

五、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章,与《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大同而小异。严灵峰说:全文《列子》叙事详明,而《庄子》则甚简略,疑《庄子》删节《列子》之文为之。愚以为,《列子》较《庄子》多62字。所谓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见《山海经·海内北经》,所谓不偎不爱这种特殊词语亦出《山海经·海内经》偎人爱人。可知是《列子》据后出之《山海经》资料补充订正《庄子》并大加发挥。

六、列子师老商氏,……乘风而归章,钱钟书认为,乃撮合《庄子》中《达生》《大宗师》《寓言》等篇而成。《列子》斯节命意遣词,均出《庄子》,捉置一处,便见源流。《列子》之袭《庄》,世所熟知,然祗睹其明目张胆者,至脱胎换骨,假面化身处,则识破尚鲜也。

七、列子问关尹曰章,与《庄子·达生》篇相同,只多五个字,改几个字。严灵峰疑为传抄之误,当以《庄子》为正。愚以为,《达生》篇称子列子,而庄周与列御寇无师承关系,不当称,猜想此章乃先秦《列子》佚文而保留于《庄子》,魏晋辑《列子》者略有删改,故只称列子以符合晚辈向前辈请教的身份。

八、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章,与《庄子·田子方》完全相同。此章把列御寇写成胆小鬼,极力丑化,当是庄周所编造的寓言,不可能是先秦《列子》原文,魏晋人为了保存资料,不加改动,从《庄子》中辑入。

九、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鸯者章,其中一段说: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已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与《庄子·人间世》完全相同。严灵峰说:两文相较,《庄子》略而《列子》叙事详,且大部分文字为《庄子》所无。《列子》所引乃梁鸯之言,而《庄子》约引之以为蘧伯玉之语。如谓《列》袭《庄子》,则《庄》书所无者,又何从而抄袭之?愚以为,也可能是《列子》根据《庄子》之意,在前面加上故事情节,后面再补充议论,形成一篇洋洋大文。《庄子》所无,盖原来即无也;《列子》所有,盖后来所有也。抄袭者是可以增也可以减的。严氏又说:《列子》全文一贯语意完整,而《庄子》文则支离杂乱,此更足为《庄子》抄袭《列子》之铁证。鄙意以为,《列子》文胜《庄子》更符合后出转精规律。

十、颜回问乎仲尼曰,……操舟可学耶?《庄子·达生》篇与之相同,而文字大为减省。《庄子》只讲忘水,而未讲轻水。《列子》增加了噫!吾与若玩其文也久矣,而未达其实,而固且道与。能游者可教也,轻水也。以下还有一大段话。严灵峰说:《列子》书详于《庄子》,且文义语气皆连贯,自未可谓《列子》抄袭《庄子》。其所谓轻水就是不要怕水,忘水是在水中自由自在,属更高层次。《列子》所言比《庄子》更全面了,描写也更细致了。若在其前,《庄子》不可能舍此重要观点不取。

十一、孔子观于吕梁,悬水三十仞……一见一丈夫游之章。《庄子·达生》与之故事相同,只是中间少了孔子对吕梁丈人复述开头一段话,严灵峰认为《庄子》乃节略《列子》之文为之。愚以为,也可能是魏晋人所增补,目的是使之更像先秦文。先秦诸子多有此类不惮重复转述者。

十二、仲尼适楚……见佝偻者承蜩章,与《庄子·达生》篇情节完全相同。《列子》在最后增加了: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问是乎?汝修所以,而后载言其上。严灵峰说:此亦《庄子》节录《列子》之一证。许抗生说:《庄子·达生》很可能是在抄袭《列子》时少抄了最后一句。愚以为,未必《庄子》所删,也可能《列子》所补。

十三、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章,故事又见《吕氏春秋·精谕》。只是沤鸟,即蜻蜓。小虫无知,故《列子》改为鸟。高等运动,有情有信,于文义更佳。杨伯峻说:《三国志·魏志·高柔传》注引孙盛曰:机心内萌,则沤鸟不下。则本有鸥鸟故事,而伪作《列子》者袭取之。孙盛与张湛时代极近,未必能见《列子》此书。

十四、赵襄子狩于中山章,又见张华《博物志》卷八,内容相同而文字稍简略。二书时代相近,尚无法判断谁抄谁。肖登福说:亦当是引自《列子》。

十五、有神巫自齐来章,又见《庄子·应帝王》。《列子》记事详,于义为长,《庄子》记事略而且文晦。马叙伦说:《黄帝》篇列九渊,《庄子·应帝王》唯举其三,他无所用。伪作者从《尔雅》补足,并举九渊,失其文旨。梁启超《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也有同样的意见。严灵峰说:若谓上文乃张湛伪作,湛何不依《尔雅》之文为之?颇疑《庄子》原有脱文,而注云渊有九名,此处三焉,而附志之也。愚以为,辑补《列子》者不尽依《尔雅》之文,正是为了伪装其书似在《尔雅》之前。

十六、子列子之齐,中道而反章,与《庄子·列御寇》章完全相同。只是最后增加了三十字。严灵峰说:与上文义不相属,当系错简。疑《庄子》此文亦原于《列子》,稍加增损耳。愚以为,正因为未段与上文义不相属,所以才被后来辑《列子》者删去。这样解释比错简更圆通。

十七、杨朱南之沛……至梁而遇老子章,《庄子·寓言》与之相同,只是杨朱阳子居。严灵峰指出,阳子居即杨朱。《庄子》阳子居阳子者,乃不通杨朱学说之庄周后学之所为。”“若谓《列》袭《庄子》,则《列子》书应作阳子居阳子。今遍观《列子》全书,俱作杨朱杨子,无一处称阳子居阳子者。苟《列》先于《庄》,又何能致此哉?愚以为,正因为后人发现阳子居杨朱,所以在辑集《列子》时把名称订正过来,使之更符合先秦一般通用习惯。严氏咬定抄袭者必一字不改,那怎么可能呢?

十八、杨朱过宋,东之于逆旅章,与《庄子·山木》、《韩非子·说林上》完全相同。《庄子》作阳子之宋,《韩非子》作杨朱过于宋东之逆旅。严灵峰说:文以作宋东为长,而《韩非子》不引《庄子》而引《列子》。岂有晋人作伪之书而为先秦人所引用乎?愚以为,正由于魏晋人发现《韩非子》文义长于《庄子》所以才改阳子杨朱并增加了宋东二字。不过,魏晋人显然也参照过《庄子》,故有的文字虽《韩非子》长于《庄子》而仍未改。如最后一句,《韩》作焉往而不美,《列》依《庄》仍作安往而不爱哉。肖登福说:此必为当时社会之传闻,而各据之以成书。

十九、狙公赋芋故事,又见《庄子·齐物论》,仅39字。《列子》大加扩充,演绎至126字,成为生动的寓言。 严灵峰说:此必引《列子》之文以为说。钱钟书说:宋有狙公者一节。按本《庄子·齐物论》……而叙事较具首尾。《列》取《庄》文,皆条理之,此即一例。

二十、纪@子为周宣王养斗鸡章,与《庄子·达生》完全相同,区别仅在《庄》作为王鸡己手;《列》作为周宣王鸡可斗己手。严灵峰说:是《列》书叙事详而《庄》书略。此文又为先秦诸子之书所未见,岂可谓:详者抄袭而略者为正乎?愚以为,或许是《列子》抄《庄子》,岂可谓抄袭者不可以有所增删改动乎?

二十一、惠盎见宋康王章,又见《文子·道德》、《吕氏春秋·顺说》、《淮南子·道应训》。内容相同,《列子》文字更接近《淮南子》。《文子》一书,古人或疑其伪,近年汉墓中有《文子》古本出土,足证其为先秦古籍。

    《周穆王》篇(11章)

二十二、周穆王驾八骏西游故事与《穆天子传》基本相同,张湛《列子注》已说明:事见《穆天子传》。姚际恒《古今伪书考》说:此书(指今本《穆天子传》)之不真,后世已多疑议,谓非汲冢之旧,则《列子·周穆王》之为晋人所杂纂,彰矣。马叙伦说:穆传出于晋太康中,列子又何缘得知?岑仲勉说:使晋人抄自穆传,其《汤问》篇穆王北游终北,穆王西巡得工人偃师,及穆王大征西戎,西戌献昆吾剑三节又未知钞自何处?偃师故事来源佛家说详后。岑氏要求《列子》所有周穆王故事全都是来自《穆天子传》才算抄袭。难道抄袭之外不可以再补充、发挥、编造么?严灵峰承认,此章抄《穆天子传》,但认为穆传成书在魏安厘王二十五年(前252年)之前, 而列子生存之时代当在西元前339年之前,其书当成于战国三家分晋之后, 编撰《列子》书者之采集《穆天子传》中文字,亦属自然之事。严氏此说自相矛盾,既认为穆传成书于前252年前, 那么比它早八十多年的列子又何由得以采集呢?严灵峰反驳晋人采穆传以补《列子》之论证方法是,先肯定张湛所称其祖父所录,《列子》八篇必源自王氏家族,后得自赵氏之六卷必来自王弼无疑。王弼死于249年, 今本穆传出土于281年,王弼何由知之?严氏此论太武断。细检张湛序, 并未明言八篇来自王氏。但说明了乱后至江南,只余三卷,后从刘正舆家得四卷,从王弼女婿赵家得六卷,把十三卷拼凑成八卷,其中必有增损,早已非原来面貌,又焉能排除吸收太康以后发现的穆传?

《仲尼》篇(1章)

二十三、子夏问孔子:颜回、子贡、子路、子张之为人奚若章,又见《孔子家语·六本》及《说苑·杂言》,与二书几乎完全相同。《淮南子·人间训》则较《列子》简略。又见《论衡·定贤》。

    《汤问》篇(7章)

二十四、共工头触不周山,又见《淮南子·天文训》,一字不差。

二十五、夸父逐日,又见《山海经·海外北经》,仅个别文字稍有差易。

《汤问》篇与《山海经》相同之处尚多,不一一列举。

二十六、辄沐之国,炎人之国、仪集之国,均见《墨子·节葬》。《列子》转引时有所删削。岑仲勉说:炎人即火教之古译,更足证其后出。

二十七、两小儿辩日,故事又见桓谭《新论》,作余小时闻闾巷言,孔子东游云云。但没有讲两小儿所持论据。又见王充《论衡·谈日》,称儒者或以旦暮日出入为近,日中为远;或以日中为近,日出入为远。没有提到孔子东游及两小儿相辩。可见当时尚无其书,否则博学如桓谭,王充辈,不可能不知道。故事又见张华《博物志》卷八,文字完全相同。本末注云:亦出《列子》。马叙伦说:华所据为《新论》,疑亦出《列子》四字为读者注语。不然华当据《列子》先见之书也。岑仲勉说:张华之意,或以明己非杜撰,未必表示采自《新论》,不然,华何不于节首先标《新论》两字也。鄙意以为,马、岑争议无意义,因为《新论》与《列子》及《博物志》内容文字差别甚大。杨伯峻说:今本《博物志》非张华原书,然伪作《列子》者于西昔末年至东晋初,得以见张华原书,极可能剽窃《博物志》。

二十八、薛谭学讴故事,《淮南子·记论训》曾提到一句。《博物志》所载与《列子》大同。杨伯峻说:实则古有此事,伪作《列子》者用之。

二十九、伯牙鼓琴、钟子期善听章。马叙伦说:汪中证钟子期……为楚怀王、顷襄王时人,列子何缘得知?岑仲勉说:集《列》者苟与钟子期同时,何独不能记钟子期事?杨伯峻说:此故事又见《吕氏春秋·本味》,则大同于《列子》。《列子》袭《本味》文也。不过有所补充发挥。又见于《韩诗外传》卷九、《说苑·尊贤》。

三十、周穆王西巡,巧工偃师献所造倡者章。钱钟书指出,其事与《生经》卷三《佛说国王五人经》第二巧者作机关木人节相同,佛经以傀儡子或机关木人为熟喻,又见《杂譬喻经》卷八、《大般涅盘经·如来性品》第四之二、《华严经·菩萨问明品》第十、《楞严经》卷六等书。季羡林曾考论《列子》此故事源于佛经。(注:季羡林《列子与佛典》,收入《中印文化关系史论丛》,人民出版社1957年出版。)(按:此一论断已成定谳,主张《列子》作于先秦的人如肖登福,许抗生等均表示接受。)

    《力命》篇(4章)

三十一、管夷吾、鲍叔牙相友故事,又见《国语·齐语》及《史记·管仲晏婴列传》。《列子》文中管仲赞鲍叔一段几乎全文照抄《史记》,在最后增加了宿命论的评论:召忽非能死,不得不死;鲍叔非能举贤,不得不举;小白非能用贤,不得不用。岑仲勉说:时人认《列子》袭《史记》。然司马迁作史,不能无所本,吾人岂不能下一转语,曰《史记》采自《列子》乎?鄙意以为,从全文看《列子》摘引他书以明已意,甚为明显。说《史记》抄《列子》颇牵强。

三十二、管夷有病,小白问之,故事又见《庄子·徐无鬼》,基本相同。《列子》在最后增加了宿命论的评论:然则管夷吾非薄鲍叔也,不得不薄;非厚@明也,不得不厚。厚之于始,或薄之于终;薄之于终,或厚之于始。厚薄之去来,非由我也。故事又见《管子·戒》篇、《吕氏春秋·贵公》,都比《列子》稍详,文句不尽相同。

三十三、齐景公游于牛山章,又见《晏子春秋·内篇谏上》,文字与《列子》绝大部分相同。又见《韩诗外传》卷十,文字稍简略。陪侍而泣者,《列子》作史孔·梁丘据,《晏子春秋》作艾孔,梁丘据形近而讹;《韩诗外传》作国子、高子,盖传闻而有异。

三十四、魏人有东门吴者章,杨伯峻说:《战国策·秦策》应侯答秦昭王亦用此事,伪作《列子》者盖本之。二文内容完全相同,差别只有两个字。东晋苻朗《苻子》亦有类似故事,或许是模仿《列子》。

    《杨朱》篇(1章)

三十五、杨朱见梁王章,故事又见《说苑·政理》,除个别文字外,几乎完全相同。

关于《杨朱》篇,钱钟书有许多精采的评论,如说:《列子》托于杨朱,牵合为我不拔一毛利天下之说,词愈肆而意加厉,且泛作横流,遁入傍门。保生全身进而娱生恣体,因身去名进而以名利身。庄之引而未发、动而尚机者,列遂扩充至尽,酣放无余。老庄有列,殆类荀卿之有李斯。可供理解庄列先后参考。

    《说符》(23章)

三十六、列子学射章,又见《吕氏春秋·审己》,内容基本相同,只是最后一段《列子》压缩了十几个字。

三十七、宋人有为其君以玉为楮叶者章,又见《韩非子·喻老》,故事基本相同,唯。两文都有列子闻之曰云云,只是《列子》最后多了一句:故圣人恃道化不恃智巧。许抗生认为,可能是韩非摘自先秦《列子》。又见《淮南子·泰族训》。《论衡·自然》篇稍约略其辞,

三十八、子列子穷,貌有饥色章,又见《庄子·让王》篇,只多一个字。又见《吕氏春秋·观世》和《新序·节士》亦完全相同,最后都有一段评论。严灵峰认为《吕览》集著此篇的作者中亦可能有列子后学在内。”“刘向除了抄袭《吕氏春秋》外,又改以儒家的观点来作评论,又岂《列子》之本意哉!愚以为,魏晋辑《列子》者乃取自《庄子》。正因为《吕览》《说苑》的评论不合道家思想,所以辑《列子》者才弃而不取。

三十九、晋文公出会章,基本情节又见《说苑·权谋》篇而稍加增饰。肖登福说:刘向既校理过《列子》,且为《列子》做序,则《说苑》《新序》之同于《列子》者,当是刘向采其说以成书,而不可能是《列子》抄刘向书。(按,刘向序是真是伪历来有争议。)

四十、孔子自卫返鲁,见厉水丈人章,与《黄帝》篇情节重复,均见《庄子·达生》,但总结的经验不同。《黄帝》篇及《达生》篇都说是: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斋具入,与汩俱出,从水之道而不用私焉。《说符》篇则说是:始吾之人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从以忠信。忠信错吾躯于波流,而吾不敢用私。后者似乎掺杂了儒家至诚则神的思想。又见《孔子家语·观思》、《说苑·杂言》,其经验皆与《说符》相同,而有别于《庄子》。

四十一、白公问孔子章,又见《吕氏春秋·精谕》,内容相同,文字稍简略。又见《淮南子·道应训》,与《列子》完全相同。

四十二、赵襄子攻翟章,与《吕氏春秋·慎大》完全相同,又见《国语·晋语九》及《淮南子·道应训》,后者文末有:故老子曰:道冲而用之,又弗盈也。

四十三、宋人有仁义者章,又见《淮南子·道应训》,内容相同。唯《列子》作问孔子,《淮南》作问先生,篇末尚有:夫祸福之转而相生,其变难见也。《列子》删去。又见《论衡·祸虚》,亦作问孔子,篇末有云:此修善积行,神报效也。然后是王充的批驳。

四十四、九方@相马故事,又见《淮南子·道应训》,完全相同,几方@④”九方堙,篇末有云:故老子曰: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列子》删去。严灵峰认为,《庄子·徐无鬼》有一段徐无鬼与魏武侯论相狗与此文开头秦穆公谓伯乐问相马之事相近,此亦疑《庄子》取《列子》之文,衍之以为寓言。愚以为,此文基本情况是九方@相马,似与《庄子》无关。

四十五、楚庄王问詹何章,又见《吕氏春秋·执一》,议论多于叙事,詹何詹子。又见《淮南子·道应训》,文字与《列子》完全相同,篇末有:故老子曰:修之身,其德乃真也。《列子》删去。

四十六、狐丘丈人谓孙叔敖曰,又见《荀子·尧问》,内容基本相同,但文字简略。又见《淮南子·道应训》,内容完全相同,最后有:故老子曰:贵必以贱为本,高必以下为基。《列子》删去。又见《韩诗外传》卷七,内容相同,文字稍有差异,首尾均较《列子》多几句话,最后归结为:诗曰: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人,如临于谷。又见《说苑·敬慎》开头有大段描述性文字,故事性更强,而思想观点基本上相同。看来,该故事被多家引用,而与《列子》最近的是《淮南子》。

四十七、孙叔敖将死章,又见《韩非子·喻老》,情节稍简略,无孙叔敖与其子之对话,又见《吕氏春秋·异宝》,与《列子》完全相同。又见《淮南子·人间训》,文字稍有差异。

四十八、牛缺遇盗章,又见《吕氏春秋·必己》,较简略,且描述多于论说。又见《淮南子·人间训》,论说多于描述。《列子》盖综合二书而成。

四十九、虞氏腐鼠中游侠章,又见《淮南子·人间训》。辑《列》者删去最后一句:此所谓类之而非者也。增加了:皆许诺,至期日之yè,聚众积兵以攻虞氏,大灭其家。故事情节更完整了。

五十、爰旌目与狐丘之盗章,又见《吕氏春秋·介立》,作者对爰旌目不食盗食采取肯定态度。《列子》与之内容完全相同,但最后增加:狐父之人则盗矣,而食非盗也。以人之盗因谓食为盗而不敢食,是失名实者也。见解与《吕览》相反。又见《新序·节士》。爰旌目表族目,并赞为洁之至也。后来,清人汪中专门写了一篇《狐丘之盗颂》、极力赞扬盗贼为仁者。钱钟书认为,汪氏之见与流俗推崇梁山好汉为忠义相同。

五十一、柱厉叔事营敖公章,又见《吕氏春秋·恃君览》,故事完全相同,最后说:所以激君人者之行,而厉人主之节也。行激节,厉忠臣,幸于得察,则君道固矣。对柱厉叔为证明君主失察而自己轻生的做法大为赞扬。《列子》最后说:几知则死之,不知则弗死,此直道而行者也。柱厉叔可谓怼以其身者也。批评他是因为怨恨而不顾自己生命的人。唐人卢重玄《列子解》说:彼终不知己也,乃死其身,以明彼之不知己,岂有道者之所处乎?名之累愚多若是矣,与夫全生宝道者远矣。《说苑·立节》作莒穆公有臣曰朱厉附,故事完全相同。但无评论,从全篇主旨看,作者是肯定其行为的。肖登福说:由此可见故事文字虽同,而(各书)论见则异。故事仅作陪衬,与抄袭无关。

五十二、杨布打狗章,又见《韩非子·说林下》。钱钟书说:按《列子》取《韩非子·说林下》杨布之狗事,以喻行己接物之道。

五十三、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章,又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作客有教燕王为不死之道者,基本内容相同而文字稍简略。《列子》于《韩非子》原文之外,又增加有齐子亦欲学其道富子闻而笑之,故子又批评富子三段,让几种不同意见并存。

五十四、齐田氏祖于庭,有献鱼雁者章,又见《孔丛子·连丛下》,作季彦见刘公,客适有献鱼者。钱钟书认为,《列子》此节似亦潜袭儒书以阴申佛教(按:指戒杀生论),孔臧之于异端,不啻斋盗粮矣。……若夫空空妙手,窜取佛说,声色不动,@踪难寻,自有《列子》在

五十五、人有枯梧树者章,又见《吕氏春秋·去宥》,故事完全相同。《吕览》最后评论说:此有所宥也。夫请以为薪与弗请,此不可以疑梧树之善也。使主题更鲜明了。

五十六、疑邻窃斧章,又见《吕氏春秋·去龙》,故事完全相同。《吕览》最后评论说,其邻之子非变也,己则变矣。变也者,无他,有所尤也。于义为长。

五十七、白公胜虑乱章,又见《韩非子·喻志》颇简略。又见《淮南子·道应训》,故事与《列子》完全相同,唯文末云:此言精神之越于外,智虑之荡于内,则不能漏理其形也。是故神之所用者远,则所遗者近也。《列子》则云:意之所箸,其行足踬株@,头抵植木,而不知也。精神专注某一点时,可以暂时忘掉形体痛苦。

五十八、齐人窃金章,又见《吕氏春秋·去宥》,故事完全相同,文末评论说:此真大有所宥也。夫人有所宥者,固以昼为昏,以白为黑,以尧为桀,宥之为败亦大矣。《列子》删去,盖因主旨不尽相同。张湛注云:此章言嗜欲不可纵,丧身灭性之大也。故事又见《淮南子·汜论训》,文末云:志所欲则忘其为矣。

综观《列子》58则故事,基本情节与先秦两汉魏晋古籍二十三种相同。其中先秦12种,两汉7种,三国西晋4种。有同一故事出现于多种古籍者,故总计互相重复者为97次。其中与《庄子》相同最多,为19次,其余《淮南子》17次、《吕览》16次,《说苑》9次,《韩非子》6次,其他书数量不一。通过统计可知,《列子》中摘抄或参考前人的58则故事,已占全部故事的53%。其中28则属于完全相同仅个别文字增删改变;20则故事基本相同,有一定的补充或删减;10则故事大致相同,有较多发挥改变。除故事性文章之外,还有一些议论性文字也来自其他书,与《庄子》相同的议论即有5处。与《论语》、《周礼》、《尸子》、《黄帝内经》、《尔雅》、《@纬、乾凿度》等书语句相同尚有多处,不一一比较。

这样说,是否意味着《列子》没有价值,作者只是文抄公呢?答曰:否。确认《列子》基本上是魏晋人所辑录、补充、发挥而成,决不等于否认其在中国文化史上的意义,只是为了更准确地把它放到其所形成的时代背景中去考察,从而更科学地予以应有的评价。《列子》除杂取他书资料之外,还有大量的独创成分,从而形成其独特的思想理论体系,并作出了前人所不曾有过的贡献。

严灵峰先生也考察过上述许多故事的渊源,结论是那些古书抄袭《列子》。他反复强调一个基本观点是:抄袭者只能照抄,怎么会多出一些文字来呢?这样提问,在方法论上就是站不住脚的。实际上,严先生在认为其他古书抄袭《列子》时,往往指出某书曾加以增饰或删减。即承认别人抄《列子》可以增删,又认为《列子》抄别人不可以增删,岂不自相矛盾?

严先生说:《吕氏春秋》、《韩诗外传》、《淮南子》、《说苑》、《新序》、《家语》诸书,乃秦汉之世的抄袭专家,引此以证《列子》之伪,实际上乃本末倒置,不足为训。不错,上述各书确系杂取前人资料而成。然而,确认这一点并不意味着抹煞上述各书的学术价值。这些书可以摘采前人、后人同样可以从这些中摘取所需资料,此类事例在中国古籍中不胜枚举。所以,不能因为《吕览》等书抄了别人,就推论后人不可能抄他。

退一步讲,《列子》与《吕览》等书谁抄谁姑且置而勿论。那么,《庄子》与《列子》相同之处那么多,怎么解释?可否认为《庄子》亦为抄袭专家?严先生没有这样说。因为在先秦古籍中,《庄子》是最具创造性的。它继承老子而又大大发展,它利用《论语》故事而后肆意嘲弄孔子,许多古圣先贤到他笔下,恍兮忽兮,面目全非。庄子吸纳了众多古代资料,但尚未发现其照章全抄之疑。唯独对《列子》竟然抄袭了24处,多次竟一字不差。这种十分碍眼的现象,严先生都回避了。姚际恒说:后人不察,咸以《列子》中有《庄子》,谓《庄子》用《列子》,不知实《列子》用《庄子》也。《庄子》之书,guāng@洋自恣,独有千古,岂蹈袭作者?(《古今伪书考》)愚以为,说《列》抄《庄》是可以讲得通的,说《庄》抄《列》恐怕很多地方难以圆满。

彻底弄清《列子》的成书时代,需要深入讨论的问题尚多。本文限于题目,其他问题,姑存而弗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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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故事渊源考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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