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书傅雷家书摘抄加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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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书|傅雷家书摘抄加赏析》

摘要:亲爱的孩子,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嫌烦,也就罢了,亲爱的孩子:今年暑天,因为身体不好而停工,顺便看了不少理论书,月初看了盖叫天口述,由别人笔录的《粉墨春秋》,倒是解放以来谈艺术最好的书
本书即将由三联书店出版,收入文学家、翻译家傅雷写给孩子的部分书信。关于本书的情况,请参见本期楼适夷文章:《读家书,忆傅雷》。一九五四年一月三十日亲爱的孩子,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写信,怕你嫌烦,也就罢了。可是没一天不想着你,每天清早六七点就醒,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也说不出为什么,好象克利斯朵夫的母亲独自守在家里,想起孩子童年一幕幕的形象一样,我和你妈妈老是想着你二三岁到六七岁间的小故事。――这一类的话我们不知有多少可以和你说,可是不敢说,你这个年纪是一切向前往的,不愿意回顾的,我们噜哩噜的抖出你尿布时代的往事,会引起你的憎厌。孩子,这些我都很懂得,妈妈也懂得。只是你的一切终身会印在我们脑海中,随时随地会浮起来,象一幅幅的小品图画,使我们又快乐又惆怅。真的,你这次在家一个半月,是我们一生最愉快的时期;这幸福不知应当向谁感谢,即使我没宗教信仰,至此也不由得要谢谢上帝了!我高兴的是我又多了一个朋友;儿子变了朋友,世界上有什么事可以和这种幸福相比的!尽管将来你我之间离多别少,但我精神上至少是温暖的,不孤独的。我相信我一定会做到不太落伍,不太冬烘,不至于惹你厌烦。也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在高峰的顶尖上所想的,所见到的,比你们的不真实。年纪大的人终是往更远的前途看,许多事你们一时觉得我看得不对,日子久了,现实却给你证明我并没大错。一九五四年三月二十四日另外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就是我一生任何时期,闹恋爱最热烈的时候,也没有忘却对学问的忠诚。学问第一,艺术第一,真理第一,――感情第二,这是我至此为止没有变过的原则。你的情形与我不同:少年得志,更要想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更要战战兢兢,不负国人对你的期望。你对政府的感激,只有用行动来表现才算是真正的感激!我想你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是BachBeethovenChopin等等第一,爱人第二。既然如此,你目前所能支配的精力与时间,只能贡献给你第一个偶像,还轮不到第二个神明。你说是不是?可惜你没有早学好写作的技术,否则过剩的感情就可用写作(乐曲来发泄,一个艺术家必须能把自己的感情“升华”,才能于人有益。我决不是看了来信,夸张你的苦闷,因而着急;但我知道你多少是有苦闷的,我随便和你谈谈,也许能帮助你廓清一些心情。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八日上星期我替敏讲《长恨歌》与《琵琶行》,觉得大有妙处。白居易对音节与情绪的关系悟得很深。凡是转到伤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声韵。《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象琵琶的声音极切;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几句,等于一个长的pause。“银瓶……水浆进”两句,又是突然的attack,声势雄壮。至.


于《长恨歌》,那气息的超脱,写情的不落凡俗,处处不脱帝皇的nobleness,更是千古奇笔。看的时候可以有几种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叙事的起伏转折;二是看情绪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潜,忽而飘逸;三是体会全诗音节与韵的变化。再从总的方面看,把悲剧送到仙界上去,更显得那段罗曼史的奇丽清新,而仍富于人间味(如太真对道士说的一番话。还有白居易写动作的手腕也是了不起:“侍儿扶起娇无力”,“君王掩面救不得”,“九华帐里梦魂惊”几段,都是何等生动!“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写帝王逃难自有帝王气概。“翠华摇摇行复止”,又是多鲜明的图画!最后还有一点妙处:全诗写得如此婉转细腻,却仍不失其雍容华贵,没有半点纤巧之病!(细腻与纤巧大不同。明明是悲剧,而写得不过分的哭哭啼啼,多么中庸有度,这是浪漫底克兼有古典美的绝妙典型。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你不是抱着一腔热情,想为祖国、为人民服务吗?而为祖国、为人民服务是多方面的,并不限于在国外为祖国争光,也不限于用音乐去安慰人家――虽然这是你最主要的任务。我们的艺术家还需要把自己的感想、心得,时时刻刻传达给别人,让别人去作为参考的或者是批判的资料。你的将来,不光是一个演奏家,同时必须兼做教育家;所以你的思想,你的理智,更其需要训练,需要长时期的训练。我这个可怜的父亲,就在处处替你作这方面的准备,而且与其说是为你作准备,还不如说为中国音乐界作准备更贴切。孩子,一个人空有爱同胞的热情是没用的,必须用事实来使别人受到我的实质的帮助。这才是真正的道德实践。别以为我们要求你多写信是为了父母感情上的自私,――其中自然也有一些,但决不是主要的。你很知道你一生受人家的帮助是应当用行动来报答的;而从多方面去锻炼自己就是为报答人家作基本准备。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一日你来信批评别人弹的萧邦,常说他们cold。我因此又想起了以前的念头:欧洲自从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在文学艺术各方面到了高潮以后,先来一个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反动(光指文学与造型艺术言,接着在二十世纪前后更来了一个普遍的反浪漫底克思潮。这个思潮有两个表现:一是非常重感官(sensual,在音乐上的代表是R.Strauss在绘画上是玛蒂斯;一是非常的intellectual,近代的许多作曲家都如此。绘画上的Picasso亦可归入此类。近代与现代的人一反十九世纪的思潮,另走极端,从过多的感情走到过多的mind的路上去了。演奏家自亦不能例外。萧邦是个半古典半浪漫底克的人,所以现代青年都弹不好。反之,我们中国人既没有上一世纪象欧洲那样的浪漫底克狂潮,民族性又是颇有olympic(希腊艺术的最高理想精神,同时又有不太过分的浪漫底克精神,如汉魏的诗人,如李白,如杜甫(李后主算是最romantic的一个,但比起西洋人,还是极含蓄而讲究taste所以我们先天的具备表达萧邦相当优越的条件。我这个分析,你认为如何?反过来讲,我们和欧洲真正的古典,有时倒反隔离得远一些。真正的古典是讲雍容华贵,讲pacefulelegantmoderate。但我们也极懂得discreet,也极讲中庸之道,一般青年人和传统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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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或许不能抓握这些,照理你是不难体会得深刻的。有一点也许你没有十分注意,就是欧洲的古典还多少带些宫廷气味,路易十四式的那种宫廷气味。对近代作品,我们很难和欧洲人一样的浸入机械文明,也许不容易欣赏那种钢铁般的纯粹机械的美,那种“寒光闪闪”的brightness,那是纯理智、纯mind的东西。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晨爱的孩子:今年暑天,因为身体不好而停工,顺便看了不少理论书;这一回替你买理论书,我也买了许多,这几天已陆续看了三本小册子:关于辩证唯物主义的一些基本知识,批评与自我批评是苏维埃社会发展的动力,社会主义基本经济规律。感想很多,预备跟你随便谈谈。第一个最重要的感想是:理论与实践绝对不可分离,学习必须与现实生活结合;马列主义不是抽象的哲学,而是极现实极具体的哲学;它不但是社会革命的指导理论,同时亦是人生哲学的基础。解放六年来的社会,固然有极大的进步,但还存在着不少缺点,特别在各级干部的办事方面。我常常有这么个印象,就是一般人的政治学习,完全是为学习而学习,不是为了生活而学习,不是为了应付实际斗争而学习。所以谈起理论来头头是道,什么唯物主义,什么辩证法,什么批评与自我批评等等,都能长篇大论发挥一大套;一遇到实际事情,一坐到办公桌前面,或是到了工厂里,农村里,就把一切理论忘得干干净净。学校里亦然如此;据在大学里念书的人告诉我,他们的政治讨论非常热烈,有些同学提问题提得极好,也能作出很精辟的结论;但他们对付同学,对付师长,对付学校的领导,仍是顾虑重重,一派的世故,一派的自私自利。这种学习态度,我觉得根本就是反马列主义的;为什么把最实际的科学――唯物辩证法,当作标榜的门面话和口头禅呢?为什么不能把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的道理化到自己身上去,贯彻到自己的行为中、作风中去呢?一九五六年二月二十九日夜真诚是第一把艺术的钥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真诚的“不懂”,比不真诚的“懂”,还叫人好受些。最可厌的莫如自以为是,自作解人。有了真诚,才会有虚心,有了虚心,才肯丢开自己去了解别人,也才能放下虚伪的自尊心去了解自己。建筑在了解自己了解别人上面的爱,才不是盲目的爱。而真诚是需要长时期从小培养的。社会上,家庭里,太多的教训使我们不敢真诚,真诚是需要很大的勇气作后盾的。所以做艺术家先要学做人。艺术家一定要比别人更真诚,更敏感,更虚心,更勇敢,更坚忍,总而言之,要比任何人都lessimperfect象世界上公认有个现象:一个音乐家(指演奏家大多只能限于演奏某几个作曲家的作品。其实这种人只能称为演奏家而不是艺术家。因为他们的胸襟不够宽广,容受不了广大的艺术天地,接受不了变化无穷的形与色。假如一个人永远能开垦自己心中的园地,了解任何艺术品都不应该有问题的。一九五六年四月十四日看了二十几种创作以后,我受了很深刻的教育。党在各方面数十年来的艰苦斗争,我以前太不了解了;人民大众为了抗日、反封建、反敌伪、反蒋等等所付的血汗与生命的代价,所过的非人的惨酷的日子,也是我以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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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的。我深深的感到无仇恨即无斗争,即无革命。回想我十七八至二十岁时的反帝情绪,也不能说不高,为什么以后就在安乐窝中消沉了呢?当时因为眼见同班的小同学在“五卅”惨案中被租界巡捕惨杀,所以引起了仇恨,有了斗争的情绪,革命的情绪。以后却是一帆风顺,在社会上从来没受到挫折,更没受到压迫;相反的,因为出身是小地主,多少是在剥削人的地位,更不会对社会制度有如何彻底的仇恨;只是站在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的立场上,凭着单纯的正义感反对腐败的政府。这是很幼稚的反帝反封建思想,绝对不会走上真正革命的路的。即使我也有过“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想法,对于共产社会也有些向往,但都限于空想。不受现实的鞭策,生在富庶而贫富阶级矛盾比较少的江南,不看见工人阶级血淋淋的被剥削的痛苦,一个人是始终走不出小资产阶级的圈子的,即使希望革命,也抱着“要讲目的也要讲手段”的那种书生之见。直到现在,从近二年来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最近又从多少优秀的文艺作品中,从读到的少数理论书籍中,才开始发觉了自己过去的错误,才重新燃烧起已经熄灭了的热情。我并不把自己的过去一笔勾销,说成完全要不得。但我以前的工作热忱是由于天生的不劳动就要不舒服的性格来的,而不是由于对前途有坚定的乐观的信仰来的;以前对政府各种措施的批评,是站在纯客观的自由主义者(liberal的立场上提出的,而不是把自己看作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一分子的立场上提出的。换句话说:出发点是狭小的,消极的,悲观的。我这样说也不是认为从此我已经改造好了(你当然明白我不会这样想,一向我深信一个人要活到老学到老的;可是出发点纠正以后,无论对自己的业务或是思想,在改进与提高的过程中,情绪是大不相同的了,看法也大不相同的了。――这些思想,你妈妈也深深体会到;她事实上比我觉悟得早,只是她说不出道理来;一切都要经过我自己的摸索、观察,再加上客观的形势,我才会慢慢的,可也是很实在的醒悟过来。(妈妈也跟着我一本一本的文艺作品吞下去。说到客观形势,这几年的进步简直是难以想象,单从报纸杂志的内容及文字来看,就比五三年以前不知进步了多少。至于基本建设的成绩,更是有目共睹,不必细说了。陈市长说得好:知识分子只有在事实面前才肯低头。这样的事实摆在面前,谁还会不激动,不大觉大悟呢?一九五七年三月十八日于北京亲爱的孩子,昨天寄了一信,附传达报告七页。兹又寄上传达报告四页。还有别的材料,回沪整理后再寄。在京实在抽不出时间来,东奔西跑,即使有车,也很累。这两次的信都硬撑着写的。毛主席的讲话,那种口吻,音调,特别亲切平易,极富于幽默感;而且没有教训口气,速度恰当,间以适当的pause,笔记无法传达。他的马克思主义是到了化境的,随手拈来,都成妙谛,出之以极自然的态度,无形中渗透听众的心。讲话的逻辑都是隐而不露,真是艺术高手。沪上文艺界半年来有些苦闷,地方领导抓得紧,仿佛一批评机关缺点,便会煽动群众;报纸上越来越强调“肯定”,老谈一套“成绩上是主要的,缺点是次要的”等等。(这话并不错,可是老挂在嘴上,就成了八股。毛主席大概早已嗅到这股味儿,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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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从一月十八至二十七日就在全国省市委书记大会上提到百家争鸣问题,二月底的最高国务会议更明确的提出,这次三月十二日对我们的讲话,更为具体,可见他的思考也在逐渐往深处发展。他再三说人民内部矛盾如何处理对党也是一个新问题,需要与党外人士共同研究;党内党外合在一起谈,有好处;今后三五年内,每年要举行一次。他又嘱咐各省市委也要召集党外人士共同商量党内的事。他的胸襟宽大,思想自由,和我们旧知识分子没有分别,加上极灵活的运用辩证法,当然国家大事掌握得好了。毛主席是真正把古今中外的哲理融会贯通了的人。我的感觉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确是数十年的教育事业,我们既要耐性等待,又要友好斗争;自己也要时时刻刻求进步,――所谓自我改造。教条主义官僚主义,我认为主要有下列几个原因:一是阶级斗争太剧烈了,老干部经过了数十年残酷内战与革命,到今日已是中年以上,生理上即已到了衰退阶段;再加多数人身上带着病,精神更不充沛,求知与学习的劲头自然不足了。二是阶级斗争时敌人就在面前,不积极学习战斗就得送命,个人与集体的安全利害紧接在一起;革命成功了,敌人远了,美帝与原子弹等等,近乎抽象的威胁,故不大肯积极学习社会主义建设的门道。三是革命成功,多少给老干部一些自满情绪,自命为劳苦功高,对新事物当然不大愿意屈尊去体会。四是社会发展得快,每天有多少事需要立刻决定,既没有好好学习,只有简单化,以教条主义官僚主义应付。这四点是造成官僚、主观、教条的重要因素。否则,毛主席说过“我们搞阶级斗争,并没先学好一套再来,而是边学边斗争的”;为什么建设社会主义就不能边学边建设呢?反过来,我亲眼见过中级干部从解放军复员而做园艺工作,四年功夫已成了出色的专家。佛子岭水库的总指挥也是复员军人出身,遇到工程师们各执一见,相持不下时,他出来凭马列主义和他专业的学习,下的结论,每次都很正确。可见只要年富力强,只要有自信,有毅力,死不服气的去学技术,外行变为内行也不是太难的。党内要是这样的人再多一些,官僚主义等等自会逐步减少。毛主席的话和这次会议给我的启发很多,下次再和你谈。一九五九年十月一日孩子,十个月来我的心绪你该想像得到;我也不想千言万语多说,以免增加你的负担。你既没有忘怀祖国,祖国也没有忘了你,始终给你留着余地,等你醒悟。我相信:祖国的大门是永远向你开着的。好多话,妈妈已说了,我不想再重复。但我还得强调一点,就是:适量的音乐会能刺激你的艺术,提高你的水平;过多的音乐会只能麻痹你的感觉,使你的表演缺少生气与新鲜感,从而损害你的艺术。你既把艺术看得比生命还重,就该忠于艺术,尽一切可能为保持艺术的完整而奋斗。这个奋斗中目前最重要的一个项目就是:不能只考虑需要出台的一切理由,而要多考虑不宜于多出台的一切理由。其次,千万别做经理人的摇钱树!他们的一千零一个劝你出台的理由,无非是趁艺术家走红的时期多赚几文,哪里是为真正的艺术着想!一个月七八次乃至八九次音乐会实在太多了,大大的太多了!长此以往,大有成为钢琴匠,甚至奏琴的机器的危险!你的节目存底很快要告罄的;细水长流才是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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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在如此繁忙的出台以外,同时补充新节目,则人非钢铁,不消数月,会整个身体垮下来的。没有了青山,哪还有柴烧?何况身心过于劳累就会影响到心情,影响到对艺术的感受。这许多道理想你并非不知道,为什么不挣扎起来,跟经理人商量――必要时还得坚持――减少一半乃至一半以上的音乐会呢?我猜你会回答我:目前都已答应下来,不能取消,取消了要赔人损失等等。可是你能否把已定的音乐会一律推迟一些,中间多一些空隙呢?否则,万一临时病倒,还不是照样得取消音乐会?难道捐税和经理人的佣金真是奇重,你每次所得极微,所以非开这么多音乐会就活不了吗?来信既说已经站稳脚跟,那么一个月只登台一二次至多三次也不用怕你的名字冷下去。决定性的仗打过了,多打零星的不精彩的仗,除了浪费精力,报效经理人以外,毫无用处,不但毫无用处,还会因表演的不够理想而损害听众对你的印象。你如今每次登台都与国家面子有关;个人的荣辱得失事小,国家的荣辱得失事大!你既热爱祖国,这一点尤其不能忘了。为了身体,为了精神,为了艺术,为了国家的荣誉,你都不能不大大减少你的演出。为这件事,我从接信以来未能安睡,往往为此一夜数惊!一九六○年八月二十九日对终身伴侣的要求,正如对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样不能太苛。事情总有正反两面:追得你太迫切了,你觉得负担重;追得不紧了,又觉得不够热烈。温柔的人有时会显得懦弱,刚强了又近乎专制。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实际,能干的管家太太又觉得俗气。只有长处没有短处的人在哪儿呢?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抚躬自问,自己又完美到什么程度呢?这一类的问题想必你考虑过不止一次。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本质的善良,天性的温厚,开阔的胸襟。有了这三样,其他都可以逐渐培养;而且有了这三样,将来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风波也不致变成悲剧。做艺术家的妻子比做任何人的妻子都难;你要不预先明白这一点,即使你知道“责人太严,责己太宽”,也不容易学会明哲、体贴、容忍。只要能代你解决生活琐事,同时对你的事业感到兴趣就行,对学问的钻研等等暂时不必期望过奢,还得看你们婚后的生活如何。眼前双方先学习相互的尊重、谅解、宽容。对方把你作为她整个的世界固然很危险,但也很宝贵!你既已发觉,一定会慢慢点醒她;最好旁敲侧击而勿正面提出,还要使她感到那是为了维护她的人格独立,扩大她的世界观。倘若你已经想到奥里维的故事,不妨就把那部书叫她细读一二遍,特别要她注意那一段插曲。象雅葛丽纳那样只知道lovelovelove的人只是童话中人物,在现实世界中非但得不到love,连日子都会过不下去,因为她除了love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一无所爱。这样狭窄的天地哪象一个天地!这样片面的人生观哪会得到幸福!无论男女,只有把兴趣集中在事业上,学问上,艺术上,尽量抛开渺小的自我(ego,才有快活的可能,才觉得活的有意义。未经世事的少女往往会存一个荒诞的梦想,以为恋爱时期的感情的高潮也能在婚后维持下去。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妄想。古语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有一句话说,“夫妇相敬如宾”。可见只有平静、含蓄、温和的感情方能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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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句的意义是说,夫妇到后来完全是一种知己朋友的关系,也即是我们所谓的终身伴侣。未婚之前双方能深切领会到这一点,就为将来打定了最可靠的基础,免除了多少不必要的误会与痛苦。你是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义、人格等等看做高于一切的,人也是以工作为乐生的人;我用不着唠叨,想你早已把这些信念表白过,而且竭力灌输给对方的了。我只想提醒你几点:――第一,世界上最有力的论证莫如实际行动,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则;自己做不到的事千万勿要求别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先批评自己,先改自己的。――第二,永远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时候犯的许多过严的毛病。我过去的错误要是能使你避免同样的错误,我的罪过也可以减轻几分;你受过的痛苦不再施之于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总的来说,尽管指点别人,可不要给人“好为人师”的感觉。奥诺丽纳你还记得巴尔扎克那个中篇吗?他的不幸一大半是咎由自取,一小部分也因为丈夫教育她的态度伤了她的自尊心。凡是童年不快乐的人都特别脆弱(也有训练得格外坚强的,但只是少数,特别敏感,你回想一下自己,就会知道对付你的恋人要如何delicate,如何discreet了。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六日晚亲爱的孩子,六月十八日信(邮戳十九今晨收到。虽然花了很多钟点,信写得很好。多写几回就会感到更容易更省力。最高兴的是你的民族性格和特征保持得那么完整,居然还不忘记:“一簟食(读如“嗣”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唯有如此,才不致被西方的物质文明淹没。你屡次来信说我们的信给你看到和回想到另外一个世界,理想气息那么浓的,豪迈的,真诚的,光明正大的,慈悲的,无我的(即你此次信中说的idealisticgenerousdevotedloyalkindselfless世界。我知道东方西方之间的鸿沟,只有豪杰之士,领悟颖异,感觉敏锐而深刻的极少数人方能体会。换句话说,东方人要理解西方人及其文化和西方人理解东方人及其文化同样不容易。即使理解了,实际生活中也未必真能接受。这是近代人的苦闷:既不能闭关自守,东方与西方各管各的生活,各管各的思想,又不能避免两种精神两种文化两种哲学的冲突和矛盾。当然,除了冲突与矛盾,两种文化也彼此吸引,相互之间有特殊的魅力使人神往。东方的智慧、明哲、超脱,要是能与西方的活力、热情、大无畏的精神融和起来,人类可能看到另一种新文化出现。西方人那种孜孜,白首穷经,只知为学,不问成败的精神还是存在(现在和克利斯朵夫的时代一样存在,值得我们学习。你我都不是大国主义者,也深恶痛绝大国主义,但你我的民族自觉、民族自豪和爱国热忱并无一星半点的排外意味。相反,这是一个有根有蒂的人应有的感觉与感情。每次看到你有这种表现,我都快活得心儿直跳,觉得你不愧为中华民族的儿子!妈妈也为之自豪,对你特别高兴,特别满意。一九六二年三月十四敏,亲爱的孩子,……有理想有热情而又理智很强的人往往令人望而生畏,大概你不多几年以前对我还有这种感觉。去年你哥哥信中说:“爸爸文章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充满了热情,很执着,almostfanatic。”最后一句尤其说得中肯。这是我的长处,也是我的短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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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理想高,热情强,故处处流露出好为人师与拚命要说服人的意味。可是孩子,别害怕,我年过半百,世情已淡,而且天性中也有极洒脱的一面,就是中国民族性中的“老庄”精神:换句话说,我执着的时候非常执着,摆脱的时候生死皆置之度外。对儿女们也抱着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你的态度。只有责任感强,是非心强,见到的总不能不说而已。你哥哥在另一信中还提到:“在这个decadent世界,在国外这些年来,我遇见了不少人物,whomIadmireand1ovefromwhomI1earn.可是从来没有遇到任何人能带我到那个atthesametimepassionateandsereneprofoundandsimpleaffectionateandproudsubtleandstraightforward的世界。”可见他的确了解我的“两面性”,也了解到中国旧文化的两面性。又热烈又恬静,又深刻又朴素,又温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这是我们固有文化中的精华,值得我们自豪的!当然上述的特点我并没有完全具备,更没有具备到恰如其分的程度,仅仅是那种特点的倾向很强,而且是我一生向往的境界罢了。比如说,我对人类抱有崇高的理想与希望,同时也用天文学地质学的观点看人类的演变,多少年前就惯于用“星际”思想看待一些大事情,并不把人类看做万物之灵,觉得人在世界上对一切生物表示“唯我独尊”是狂妄可笑的。对某个大原则可能完全赞同,抱有信心,我可照样对具体事例与执行情况有许多不同意见。对善恶美丑的爱憎心极强,为了一部坏作品,为了社会上某个不合理现象,会愤怒得大生其气,过后我却也会心平气和的分析,解释,从而对个别事例加以宽恕。我执着真理,却又时时抱怀疑态度,觉得死抱一些眼前的真理反而使我们停滞,得不到更高级更进步的真理。以上也是随便闲扯,让你多体会到你爸爸的复杂心理,从而知道一个人愈有知识愈不简单,愈不能单从一二点三四点上去判断。一九六二年四月一日月初看了盖叫天口述,由别人笔录的《粉墨春秋》,倒是解放以来谈艺术最好的书。人生――教育――伦理――艺术,再没有结合得更完满的了。从头至尾都有实例,决不是枯燥的理论。关于学习,他提出,“慢就是快”,说明根基不打好,一切都筑在沙上,永久爬不上去。我觉得这一点特别值得我们深思。倘若一开始就猛冲,只求速成,临了非但一无结果,还造成不踏实的坏风气。德国人要不在整个十九世纪的前半期埋头苦干,在每一项学问中用死功夫,哪会在十九世纪末一直到今天,能在科学、考据、文学各方面放异彩?盖叫天对艺术更有深刻的体会。他说学戏必需经过一番“默”的功夫。学会了唱、念、做,不算数;还得坐下来叫自己“魂灵出窍”,就是自己分身出去,把一出戏默默的做一遍、唱一遍;同时自己细细观察,有什么缺点该怎样改。然后站起身来再做,再唱,再念。那时定会发觉刚才思想上修整很好的东西又跑了,做起来同想的完全走了样。那就得再练,再下苦功,再“默”,再做。如此反复做去,一出戏才算真正学会了,拿稳了。――你看,这段话说得多透彻,把自我批评贯彻得多好!老艺人的自我批评决不放在嘴边,而是在业务中不断实践。其次,经过一再“默”练,作品必然深深的打进我们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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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们的思想感情完全化为一片。此外,盖叫天现身说法,谈了不少艺术家的品德,操守,做人,必须与艺术一致的话。我觉得这部书值得写一长篇书评:不仅学艺术的青年、中年、老年人,不论学的哪一门,应当列为必读书,便是从上到下一切的文艺领导干部也该细读几遍;做教育工作的人读了也有好处。不久我就把这书寄给你,你一定喜欢,看了也一定无限兴奋。一九六二年十月二十日你常常梦见回来,我和你妈妈也常常有这种梦。除了骨肉的感情,跟乡土的千丝万缕,割不断的关系,纯粹出于人类的本能之外,还有一点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所独有的,就是对祖国文化的热爱。不单是风俗习惯,文学艺术,使我们离不开祖国,便是对大大小小的事情的看法和反应,也随时使身处异乡的人有孤独寂寞之感。但愿早晚能看到你在我们身边!你心情的复杂矛盾,我敢说都体会到,可是一时也无法帮你解决。原则和具体的矛盾,理想和实际的矛盾,生活环境和艺术前途的矛盾,东方人和西方人根本气质的矛盾,还有我们自己内心的许许多多矛盾……如何统一起来呢?何况旧矛盾解决了,又有新矛盾,循环不已,短短一生就在这过程中消磨!幸而你我都有工作寄托,工作上的无数的小矛盾,往往把人生中的大矛盾暂时遮盖了,使我们还有喘息的机会。至于“认真”受人尊重或被人讪笑的问题,事实上并不象你说的那么简单。一切要靠资历与工作成绩的积累。即使在你认为更合理的社会中,认真而受到重视的实例也很少;反之在乌烟瘴气的场合,正义与真理得胜的事情也未始没有。你该记得五六――五七年间毛主席说过党员若欲坚持真理,必须准备经受折磨……等等的话,可见他把事情看得多透彻多深刻。再回想一下罗曼・罗兰写的名人传和克利斯朵夫,执着真理一方面要看客观的环境,一方面更在于主观的斗争精神。客观环境较好,个人为斗争付出的代价就比较小,并非完全不要付代价。以我而论,徼幸的是青壮年时代还在五四运动的精神没有消亡,而另一股更进步的力量正在兴起的时期,并且我国解放前的文艺界和出版界还没有被资本主义腐蚀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反过来,一百三十年前的法国文坛,报界,出版界,早已腐败得出于我们意想之外;但法国学术至今尚未完全死亡,至今还有一些认真严肃的学者在钻研:这岂不证明便是在恶劣的形势之下,有骨头,有勇气,能坚持的人,仍旧能撑持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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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书傅雷家书摘抄加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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