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易安词的女性形象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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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談易安詞的女性形象與意義

國文科專任教師兼任導師吳曉佩

壹、前言
李清照,號易安,為北宋末期南宋初葉著名的女詞人。清照出身仕宦家庭,自幼受到良好的文學薰陶,加上婚後與丈夫趙明誠情投意合,使得清照能充分發揮其文學造詣。詞的體裁本屬於婉約綺靡的風格,尤其適合女性纖細靈敏的心靈表情達意。清照以流麗淺俗的語言,散發清新駿逸的情思,詞體自成一格,後世如辛棄疾等人亦曾仿效「易安體」
前人論及易安詞作,往往以西元一一二七年的靖康之難為分界點,強調李清照之詞一如李後主,隨著國破家亡的際遇,詞風產生了前後期的差異:前期的風格歡愉後期的風格淒苦前期的作品屬於閨情一類後期的作品多涉亡國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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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文學創作的過程中,詩人的生活體驗自然會影響作品的內容與風格,《漱
玉詞》2中呈現的女性人物形象,正宛如是詞人李清照的一部成長史,充滿她的個人色彩。她對於情感的領會,或多或少也受到環境變化和經歷焠練的影響,而有更深刻的生命體悟。仔細觀察其新婚別離的作品,也常礙於夫妻分隔兩地,作淒愁苦語。假使詞作內容沒有明白點出寫作的時空背景,部份作品仍然難以繫年,而無法確知屬於何期所作。相較於李後主截然不同的詞風轉變,李清照詞風的轉變,實在不如後主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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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王熙元〈李清照的抒情藝術〉(《大學雜誌》1984年第173期,頁28-32、熊大權〈略論李
清照詩詞風格的多樣化〉(爭鳴》1984年第四期,78-80等文的觀點,均以靖康之變為界線,指出清照的詞風特色由早期的清麗轉為後期的沈鬱田哲益〈詞后——婉約之宗的李清照〉(國文化月刊》1991年第135期,頁57-70一文,言「以西元一一二七年的大變劃界,李清照前後期作品有顯著的區別。前期作品反映比較狹隘,限於閨情一類。到了後期,淒涼的身世之感深刻地影響了她的創作思想,風格突變,大多愁苦之語」,更是強調清照詞風有驟變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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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所引用的詞作繫年,以何廣棪《李易安集繫年校箋》(台北,里仁書局,民國六十九年
主,對於副編中的疑作,為謹慎考量,本文將不引用。

易安詞作中涵蘊著的哀婉愁腸,似乎也隨著她滄桑的人生體驗,倍增哀婉淒切之情。但是儘管詞境日益淒絕,詞風一仍延續幽雅婉曲的格調。讀者在《漱玉詞》中,未必能清楚分辨詞作的年代早晚,但清楚可見詞中的女主人翁,分別有著浪漫懷春的少女、新婚癡怨的少婦、以及憔悴零丁的孀婦的女子形象,隨著少女而孀婦的形象轉變,女主人翁的心境也有著不同的愁緒情境。從年輕時期和明誠離別的愁情,到丈夫死後孑然一身的絕望無助,《漱玉詞》可說是一部累積女詞人生活點滴心情的文學作品。
由於繫年分期有其困難,因此本文不擬從靖康之難為分界,就簡單的概括詞風轉變的分野,而改依李清照詞作中呈現的少女、少婦、孀婦三種女子形象為出發點,探討清照如何塑造自我形象,如何從詞作中抒情表意;最後,將再論究身為一位女性詞家,李清照筆下的女性風姿與男性詞人筆下的女子形象,究竟有何特殊性與著力處。
貳、深閨中的女性形象
女性詞人的創作,通常是緣情而發,寄託一己的際遇與感觸。因此,詞作中對於女子的行為活動、情緒轉折,相較於男性文人藉用女子之口代言,揣摩想像女子活動之詞,比較能夠貼近女性自身的生活型態。正因女性詞人所作之詞,其中的女子形象,往往是詞人自身的投射,故而抒發一己胸中細膩幽微的情思,顯得格外扣人心弦。
綜觀易安詞,約略呈現浪漫懷春的少女、新婚癡怨少婦,以及憔悴零丁的孀婦形象,其中化不去的愁滋味,似乎是詞中女主人翁的共同風貌。只是女子的惆悵情思,彷彿也隨著清照的人生際遇轉變著,而日益深刻化。一、浪漫懷春的少女
象徵少女浪漫懷春一類的作品,現存漱玉詞中,數量較少。〈浣溪紗〉寫的是少女春天的情思:

淡蕩春光寒食天,玉爐沈水裊殘煙,夢回山枕隱花鈿。海燕未來人鬥草,江海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溼秋千。
上片寫春光融融的時節,少女夢回初醒,生活不勝慵懶;下片言江梅已謝海燕未來時,女伴們早已迫不急待地玩起鬥草的遊戲。隨著時光由白日而黃昏的暗渡,天氣從迷濛氤氳的微晴,轉而下起稀落的疏雨,然而女主人翁只在一旁默默觀春情蕩漾卻未及參與整闋詞以動盪輕快的基調營造少女淡淡的傷春情懷,將寫景、抒情、敘事融為一體。此外,〈如夢令〉寫少女遊玩的歡愉:
常記溪亭日暮,沈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常記」二字可以推測此詞是清照追憶少時之作。「沈醉」「興盡晚回」「誤入藕花」「驚起鷗鷺」,這一連串的動作,勾勒出一幅少女洋溢朝氣,宴游貪玩的畫面。
不論是春情蕩漾的少女,或是天真浪漫的女孩,在清照筆下,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女性的多愁善感,青春活力,與讀者對於清照所具備的大家閨秀的印象吻合。對於少女在春日閨閣中產生的莫名閒愁,以及偶得踏出閨房郊遊的無窮喜悅,若非是清照的生活體驗,恐是男性詞人所難以捕捉的纖細微妙的情致。二、新婚癡怨的少婦
離別的愁緒,對於新婚的清照而言,最難排遣,〈一翦梅〉流露這種思夫之切的心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
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上片以紅藕、玉簟、羅裳、蘭舟、錦書等精美景物,作為相思的空間背景,以景物香殘、玉簟秋的蕭條,與女主人翁「獨上蘭舟」的冷清聯繫,客觀的景物和詞人主觀的感受於是融為一體。下片「花自飄零水自流」,似乎以景暗喻女子年華流逝與丈夫的遠行,都是必然而不能改變的事實,然而相思卻同樣纏繞地分隔二

地的情人。離愁稍舒愁眉,又湧上心頭,沒有一刻釋懷。視角從外在地面近景的藕、簟、蘭舟,轉移到遠處天空的雁、月,又拉回咫尺內在心頭,相思的滿溢籠罩著整個時空環境,詞人的相思之情已深厚地無可附加。
此外,〈鳳凰臺上憶吹簫〉一詞中,將閨中少婦與丈夫臨別時內心複雜曲折的情緒,表現得很傳神: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3
臨別的閨閣,冰冷而凌亂,少婦無心整理,更無心裝扮。心中千萬頭緒,害怕一旦開口,更添離情依依,於是欲語還休。上片寫夫妻分離前,妻子複雜矛盾的心理活動,同時含蓄地點出近來正為丈夫將行所苦而憔悴。下片則想像別後的情景。從今而後,妻子將困守閣樓,終日凝眸待歸。
易安詞中的少婦形象給人一種高貴典雅情閒意懶的印象在物質條件上,少婦身份所用者,為羅裳、蘭舟、錦書,為金猊、寶奩、簾鉤,儘管詞言「香殘」「香冷」,但無論視覺或嗅覺上的效果,均予人一種精緻華麗的感覺。其中,對於瞬息間情感起伏的體會,如「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或者含蓄婉轉的離情愁緒,如「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這種種微妙曲折的心理活動歷程,詞人竟能將此中的滋味說的很細膩入微。故而詞中婉約典雅的意境,及氣質高貴的女子,格外能流露出屬於清照的獨特的氣息。三、憔悴零丁的孀婦
易安晚年遭逢喪夫之痛,生活陷入空前的絕望空虛,而有許多思亡人念故國的詞作,〈武陵春〉寫物是人非的哀歌: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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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廣棪《李易安集繫年校箋》「離懷別苦」作「閒愁暗恨」;「新來瘦」作「今年瘦」,今不
採用,而以《李清照詩詞評註》(侯健、呂智敏,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宋詞三百首箋注》(唐圭璋,台北:書林出版社,1997二書版本為主。

花已盡,事已休,人已倦,這闕詞中的女主人翁,似乎也如同凋萎的花朵般,失去了生命的光彩,黯淡消沈。儘管「聞說」春好,也渴望自己能像一般的婦女賞玩春日佳景,泛舟嬉戲,然而心中那份人事全非的愁苦,恐怕不是泛舟就能稍事抒解。詞末將原本無形無名的愁,透過與泛舟的連結,而轉化成具體可感的物,增添了愁的無限份量。
另外,〈聲聲慢〉一詞則將孀婦無處寄託的失落之情,描寫得頗為沈重: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盃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箇、愁字了得。
詞自「尋尋覓覓」以下連用十四個疊字,用最明白流暢的語言,渲洩最深至的痛切,頗受歷來詞家的讚賞。尋尋覓覓,卻不言所尋何物,彷彿詞人陷入恍惚的精神狀態。環境冷清氛圍層層淹沒了詞人,而與詞人胸口積壓的慘淒混融共通,於是外在的景物成為詞人的心理呈現。上闋「三盃兩盞淡酒」以下,彷彿傳達大雁與詞人對於自然環境的變化不但無奈而且無力都必須屈服南向避難。下片寓情於景,殘落的黃花,黯淡的黃昏景象,勾勒出憔悴落寞的詞人形象。此中的慘澹心曲,更早已超越「愁」字可以涵蓋的範圍和深度,超越語言可以傳達的情境,而賦予此詞無限度地哀戚。
浪漫懷春、新婚癡怨、憔悴零丁三種愁緒滋味,是清照從少女成長為婦人過程中,累積生活點滴的感受。故而能從心理、動作等角度,呈現女性細緻微妙的情感變化,同時賦予人物血肉與精髓。《漱玉詞》中的情和愁,隨著清照人生的波折,感觸日益深化,直接地反映在詞作上。無論其中的情意是甜蜜的多,或者甘苦參半,或者哀婉至極,一仍以清新流暢的語言風格,抒發真摯坦率的情感。

參、易安詞的女性意涵
詞原是一種倚聲而唱的文學,以婉約含蓄為本色,就體材而言,最適合心思

細膩的女詞人發揮。《花間集》的男性作者,乃以男子之筆作女子之音,偶有為教坊樂工邀詞而創作的實用性目的。儘管他們筆下的佳人形象,在儀態或情思的表現,都極其濃豔意婉,但對於女性纖膩細緻的情思,體悟上不免有「終隔一層」之憾,而無法完整地呈現佳人的神貌。相對地,女性詞人創作的動機,往往屬於自覺性的抒發情意,她們對於周遭一景一物的變化,不但敏銳易感,而且容易作主觀情感的投射。可惜容易礙於生活空間的侷限,創作上的題材選取,往往僅於閨閣所見,較難突破。
然而,挾帶著家學淵源的先天優勢,李清照的詞作,較之宋代女性或是男性詞家,都有其獨到之處。她不但突破了女性詞人在創作題材上的侷限,更賦予了詞作中女性人物的神髓,她們舉止嫻雅,情意真篤,情緒起伏是一波三折,難以捉摸。易安詞的藝術風格,具有「別是一家」4的意義。一、拓展女詞人的詞類
古代女性由於生活空間的狹隘,創作題材也跟著受到牽制,舉凡閨閣所見之景,四時變化之感,特別容易引起她們內心的迴響,內容又多以情愛表現居多。不過畢竟接受文學訓練的機會不如男性,儘管她們真情流露,但語言風格則較口語化、俚俗化。5任日鎬先生在《宋代女詞人評述》一書,將宋代女詞人的作品分為情愛性、悲劇性、詠物性6,漱玉詞的確也呈現這幾種類型,但在性質、語言各方面仍有所突破。
例如〈漁家傲〉一詞,就女性詞作的意義,雄健的風格可能更較悲劇性的色彩來得別樹一格: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彷彿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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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是一家」一語,本是清照在〈詞論〉一文中所提出,作為強調「詩體」和「詞體」應有區
隔的論點,而今用以代表易安詞在詞壇上獨樹一幟的詞作特色,最恰當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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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日鎬先生《宋代女詞人評述》(臺灣商務書局,民國73一書,作者提到宋代女詞人,大體
在文筆上、內容上、詞調選用上與男性詞家不同,並以為女詞人在文筆較口語化、俚俗化,內容以寫情愛居多。見頁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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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上,見頁255-257。任日鎬先生歸納宋代女詞人作品為情愛性、悲劇性、詠物性三類:認為
「幾乎絕大部份是描述與愛情有關的事或物」;而理學壓迫、國難時亂、夫妻分離等因素,給予詞作悲劇性色彩;詠物詞能予花草流動的生命。筆者按:總括此書所提到的悲劇性詞類,即使國難時亂一類,僅指出是女性對個人身世的感發,沒有牽涉政治企圖的意涵。倘若任日鎬先生的觀察正確,〈漁家傲〉不宜歸納在悲劇性。

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這首詞以磅礡的氣勢,動盪轉動的氛圍開篇,通過奇幻的夢境,表達對理想的追求,以及懷才不遇的心態,其中豪情的壯志,早已超越了「詞為豔科」的特色。宋代女性詞作的悲劇性色彩,包羅理學壓迫、國難時亂、夫妻分離等因素,然而〈漁家傲〉中,清照開拓了新的詞徑,表現一種大鵬展志,對理想追尋的夢想,對「學詩謾有驚人句」的不滿足感。這種女性在舊社會中,無力參與政治活動的反彈情緒,在〈夏日絕句〉一詩中,有更熱烈的迴響: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不同於一般女性她對於國難時亂的悲痛不僅於身世飄零自哀自憐的悲劇感,更寄望能化作一股力量,展現古代英雄的氣慨。這種詞情的雄健豪邁,似乎超越了蘇辛詞豪放的風格,展現更開闊寬廣的視野,以及對家國前途的關注,散發一股女子英姿的氣息,也擴大了女性詞體的屬性。二、女子的儀態用語
除了女性詞類的擴展外,易安詞中的女性形象,與男性詞家經由觀察、想像所刻畫出的女性儀態、情思,仍多有不同。男性詞人對於女性儀態的欣賞,經常是從消費習慣而來。受到社會的消費價值文化影響,女性的身體自然也成為消費的一環,而有「物」化的傾向。例如李後主〈一斛珠〉就極力刻畫女子宴席間的嬌媚:
晚妝初過,沈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春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7
這闕詞呈現男女在酒筵歌席間打情罵俏的畫面。男子對女子欣賞的重點,在於女子「笑向檀郎唾」的種種獻媚動作,並且充分沈浸在這種消費活動的樂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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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自《李後主李清照詞欣賞》,余雪曼編輯,台北,大夏出版社,1989年。

以「丁香顆」「櫻桃破」形容女子唇舌間的嬌姿媚態,這是男子目光的焦點,也是女性身體被當成「物」的欣賞角度。其中「沈檀輕注」「羅袖」「繡床」透露了這種高度消費文化,所追求的精緻享受。這首詞可以說是將男女遊戲極度呈現的作品。
但是當清照在抒發切身感觸時,諸如唇、舌這樣敏感而且性感的身體部位,是不曾成為她描寫自己的字眼。其詞作〈鳳凰臺上憶吹簫〉「記取樓前綠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寫的是眼神的深情愛戀;〈多麗〉雖屬託物言情之詞,其中「恨蕭蕭無情風雨,夜來揉損瓊肌」二句,乃是詠白菊;至於〈如夢令〉的「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以「瘦」「肥」對比海堂花殘葉茂的神來之筆,靈感可能來自於女性對身材體態的敏感度。觀察整部漱玉詞,可以發現她對於女性肢體的鋪寫的確很少。相對地,對於女性的描寫,著重於心理歷程的微妙反應,至於女子沈香、羅裳的裝扮,只為襯托人物流露的高貴典雅的氣質。對於男女之情的描寫,更側重彼此相思之情的纏綿,臨別時節的依依,絲毫沒有情色的渲染,遊戲追逐的意味。
而從清照詞作中,沒有對身體性感部位描寫的現象看來,除了反映男女詞家對女性體態的焦點不同,同時也反映了社會觀念和文化價值對兩性詞人的影響,應用在豔體之詞的語言習慣上仍有差異。三、期待信任的愛情剖白
易安詞對愛情的表達,誠摯而大膽,因為是她基於生活感受的記錄,自然洋溢著清照個人的生命情調,流露真摯細膩的心理活動。她的詞學創作,除了是自覺性的抒發所思所感,記錄生活點滴情意外,不禁令人猜測,也許部份內容是寫給某一特定的讀者——趙明誠。也就是說,清照以婉約旖妮的抒情詞,道盡離別的相思之情,一方面可能是對丈夫的愛情宣言,另一方面也可以成為夫妻茶餘飯後情愛生活的消遣。正因清照的婚姻生活,有位情意相投可以共同分享文學興趣的丈夫,使得詞中的情意格外動人心弦。如〈浣溪紗〉就呈現兩人間蜜意濃情的畫面: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纔動被人猜。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燦爛的笑臉、流轉的眼神,一顰一笑間就能被看透心意,對方若不是與自己相識甚深的愛人,女子眼波的情意,怎能輕易就被識透。兩人間的默契,不只在眼波被人猜之際,更表現在「月移花影約重來」的期約,其中篤信而無猜疑的情愛,不言可知。
儘管李詞也寫夫妻分離兩地的相思之苦,然而,濃厚的愁語卻掩不住夫妻間的情意真篤。如〈一翦梅〉「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就是在深摯情感的基礎下,堅信此刻兩人正為相思所惱,所以儘管相思之苦的難熬,詞人尚不至於處於孤立絕望的地步。相形之下,男性詞作一夕歡愉的情愛傾向,其擬代的女子往往擔心遊子忘返,對愛情顯得渺茫無依,如馮延巳〈鵲踏枝〉
幾日行雲何處去,忘了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繫在誰家樹。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裡無尋處。8
男子遊蕩在外忘了歸來女子傷懷倚欄獨望縱有千縷情意也不知尋覓之處,男子的無情與女子的多情無疑成為殘酷的對比。參照之下,李詞「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醉花蔭〉)這位為情所困而形影消瘦的女子,似乎仍一往情深,執迷不悔地惦掛著遠方的戀人,而閃過分享懷中馨秀的念頭。
整體而言,《漱玉詞》中瀰漫著思念丈夫的相思愁懷,雖然離情別緒淒清無奈,折損詞人,但基本上她對愛情仍持有一種期待、信任的態度,與男詞人筆下遙遙無期的愛情信約截然不同。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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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自《詞選》,鄭騫編注,頁6。台北,中國文化大學出版部,1995
「期待信任的愛情剖白」這段文章所指涉範圍,籠括了趙明誠在世時,無論新婚期間或夫妻離
別的詞作。明誠過世後,清照頓失生活重心,情愛不再有寄託,此後詞作流露一種近似絕望的心

四、閨閣酒氣
自魏晉以來,酒逐漸成為文人雅士吟詠的對象。無論酒筵歌席之間,抒情述懷之作,酒都是醞釀詩歌情趣時,不可或缺的催化物。詞體自然也承襲了這樣的飲酒文化,如韋莊詞有「勸君今夜須沈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10〈菩薩蠻〉,酒在這闋詞中相當具有文人雅士的氣息。隨著詞作描寫飲宴歌舞的歡愉場合增多,酒和女子的距離逐漸拉近:像是韋莊〈菩薩蠻(人盡說江南好「爐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11,佳人美如月,身份乃一賣酒女郎;或者晏幾道〈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12,女子殷勤勸酒,男子杯杯不辭。不過,這些女子的身份,隱約都是屬於歌伎一類。
在李清照之前,酒似乎沒有機會和大家閨秀的貴氣女子,同時出現在閨房繡閣中,甚至描寫閨怨的詞作中,男性詞人也鮮少描寫女子借酒消愁的場面,但是在李清照的詞作裡,酒出現的次數卻相當頻繁。其中,以閨閣為背景,表達思念情人的無奈,又以殘酒難消的情況最多:
夜來沈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酒醒熏破春睡,夢遠不成歸。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更挼殘蕊,更撚餘香,更得些時。(〈訴衷情〉風柔日薄春猶早。夾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沈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菩薩蠻〉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沈醉意先融。疏鐘已應晚來風。瑞腦香消魂夢斷。辟寒金小髻鬟鬆,醒時空對燭花紅。(〈浣溪沙〉
這三首詞都以閨閣為場景,除卻我們對清照個人名門閨秀的印象外,詞作中女子慵懶嫻靜的氣息、淡雅的裝束,臥房「翠簾」「沈水」「瑞腦」的擺飾,儼然是個貴氣女子,而非酒筵歌席間的藝伎。由於清照抒發的是自身生活經驗的點滴,借
境,故不在指涉範圍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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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文出處同註七,頁6引文出處同註七,頁6引文出處同註七,頁35

酒排遣的情緒,以及濃睡後殘醉未消的孤獨感,種種生活中的飲酒習慣、細節,自然而然伴隨著她典雅的閨房場景入詞。在她以前的男性詞人,即使擅於寫「玉爐」「繡簾」等閨房陳設的溫庭筠,其詞作中貴婦的閨閣天地,也罕有「酒闌歌罷玉尊空」(〈好事近〉的活動。
易安詞不但屬於宋代女詞人中的佼佼者,她以女兒身寫閨情,自是「當行本色」。她對女性身體的描寫角度和男詞人不同,著重於情意的表達,避開了性感部位的描寫,以表達男女情人之間堅定信任的愛情為主體。其生活中消憂解悶的酒,頻頻入詞,拓展了詞作中對於名門仕女閨閣景物與情懷的描寫空間,相當具有個人色彩。

肆、結語
《漱玉詞》是清照從少女到孀婦的情思記錄,蘊蓄了濃烈的言情色彩,鮮明的人物形象,散發詞人獨特的女性特質。不論從男性或女性詞人的創作角度觀察,都具有「別是一家」的意義。
女性詞人筆下的女性人物,往往投射自我形象,因此對於細膩委婉的情緒變化,感受特別深刻,李清照正是如此。稟著良好的文學造詣,她拓展了女性詞人創作題材上的侷限,除了情愛、詠物、悲劇一類的作品,更有趨近蘇辛豪放雄壯的〈漁家傲〉一詞,展現了女子澎湃豪闊的壯志氣慨。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上,清照更是前所未有地刻畫出女性殘酒難消的閨房生活,為情所困的憔悴容顏,向讀者清晰地呈現女子心理變化的歷程。
整體而言,清照筆下的女子,不是搔首弄姿的模特兒,而是有血肉有思想的女子,可以有「眼波纔動被人猜」的嬌羞,可以有「此情無計可消除」的執著,無論是纏綿悱惻的情意,或者哀婉動人的離愁,或者淒清慘戚的夢斷,總是動人肺腑,特別能引發讀者情緒上的共鳴。就女性在詞壇上的創作意義,清照無論在題材和情思各方面,都有突破與創新,而能樹立她獨特的文學地位。


參考文獻
《宋代女詞人評述》,任日鎬,台北:臺灣商務書局,1984年。《李清照詩詞評註》,侯健、呂智敏,山西: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李後主李清照詞欣賞》,余雪曼編輯,台北,大夏出版社,1989年。《風騷與豔情》,康正果,台北:雲龍出版社,1991年。《靈谿詞說》,繆鉞、葉嘉瑩,台北:正中書局,1993年。《中國女性的文學世界》,喬以鋼,湖北教育出版社,1993年。《宋詞三百首箋注》,唐圭璋,台北:書林出版社,1997年。
參考單篇論文
〈李清照的抒情藝術〉,王熙元,大學雜誌,民國732月,卷173,頁28-32〈略論李清照詩詞風格的多樣化〉,熊大權,爭鳴(南昌1984年第四期,78-80〈一寸柔情,千縷相思——是說李清照詞中的愁〉,王昆建,昆明師專學報,1985
1月,頁94-101

浅谈易安词的女性形象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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